作者:梦驴子
可当自己真的到了明州军这边,对父亲日以继夜的愧疚就像淬了毒的钢针,不断地在她心上扎。她既无法做一个闭目塞听的孝女,亦无法像李攀一样做个毫无二心的忠臣,她被挤在那个无形的夹缝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孔四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冷眼滂沱之中,模糊的赣州城却愈发清晰起来。、
如果真像李攀所说的那样,多铎大军不出三日就会到达赣州城,留给爹爹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孔四贞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
***
夜幕降临,安远县的临时营地中灯火通明。十几个火头军抬着木桶穿梭其间,为众人添上热腾腾的鱼汤。赵明州特意撤去了主位高台,只将几张榆木桌拼成长案。——这是明州军的规矩,每逢庆功宴必要撤去尊卑座次,连天子亦不例外。郑成功的船队带来了不少海货,鱼虾蟹贝琳琅满目,为这简陋的营地增添了几分难得的丰盛。
两军主帅并肩而坐,宾主尽欢。普通士兵与一军之将不分你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齐白岳坐在赵明州身侧,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眸光时不时向自家阿姊一瞥,唯恐她喝多了冷酒。他虽年纪尚轻,但在明州军中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再加上此番桐君因为身体惫懒,不愿作陪,齐白岳和罗明受倒成了级别最高的副将。
“齐小将军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许是感受到了齐白岳紧盯的目光,郑成功浓眉一扬,冲他宽和地笑了笑。
齐白岳知道郑成功对于明州军的重要意义,只得紧绷着下颌,不冷不热地干笑了两声,可眸子里却是半点儿热情也没有:“劳国姓爷挂心。”
赵明州酒气有些上头,沾了油腥的手掌胡乱在齐白岳脑袋了抚了抚,笑着道:“是啊,跟竹子拔节似的,以后绝对是一米八大高个儿,到时候还得请国姓爷多照顾照顾。”
齐白岳微垂着头,任由赵明州弄歪了他理得寸缕不乱的发冠,温顺得像一只在太阳地里打盹儿的猫。
郑成功爽朗大笑:“赵将军莫要还把齐小将军当个孩子。今日,本藩见小将军挨个营帐查探,监督医官将一种白色的药粉吹入士兵的鼻腔,那份魄力与担当,比之江口之时,更胜十分。”
齐白岳听着顺耳,瞧向郑成功的眼神也随之友好起来,罕见地朝对方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郑成功笑着冲齐白岳点了点头,继续道:“敢问齐小将军,那药粉究竟是何物?”
齐白岳正欲解释,却见赵明州忙不迭地向啃着螃蟹的布鲁斯一指:“国姓爷,这您得问布鲁斯医生,都是他给我们出的主意。”
布鲁斯没想到心目中的圣女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赶紧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正襟危坐,准备好好炫耀一番,却见郑成功眯着眼向他一凝。
那危险的表情再清晰不过了,无非五个字:你敢瞒着我?
布鲁斯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这“重色轻友”的大帽子今天算是扣下了,正欲跟郑成功好言解释,那名叫李攀的女将却急匆匆地挤进了欢笑的人群中。
第159章
多铎之死(二)你得好好活着,活着才……
孔四贞已经数不清自己摔倒多少次了,每摔倒一次,她便用自小在军营中学到的最恶毒肮脏的词句辱骂这片土地,也唾弃摇摆不定的自己,可是她向着赣州城狂奔的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望山累死马,在营地中影影绰绰的城楼,竟是耗费了她整整两个时辰方才赶到。匍匐在城外的蒿草中,孔四贞近乎力竭。
她从来没有来过赣州城,只是听父亲说过,那是一座防御近乎完美的城郭。哪怕是羸弱如弘光朝廷,也倚仗着那厚重坚实的城墙,数次打退清军的突袭。若不是南明小朝廷自己不争气,军阀割据,互不统属,只怕这赣州城还将坚///挺许久。
她死死盯着面前那巨兽般耸峙的孤城,身子晃了晃,缓缓站了起来。
大战将至,城门口值守的士兵异常警觉,数道火光投射过来,将孔四贞的身影氤氲得模糊不清。
孔四贞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杀式的决定。
“爹爹!我是四贞,求您开城门,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却又被城楼上的风声无情地吞噬了一部分,显得破碎而单薄。
孔四贞这一喊,让城楼上看守的士兵手足无措,其间有机敏的亲兵,已经迅速跑入城中通知了孔有德。
不出半支香的功夫,孔四贞便瞧见城楼上隐隐约约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爹爹!”孔四贞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滑落下来。
“逆女!你来此作甚!”孔有德的声音冰寒彻骨,沉沉从城楼上传来。
孔四贞扑通一声跪下了:“爹爹,投降吧!只要您肯归降,朝廷一定会——”
“住口!”孔有德只觉得自己从嘴唇到牙齿都止不住地哆嗦,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刁蛮任性,但却不知她依然不知天高地厚到这般程度。两军将战,她自己叛逃倒也罢了,竟敢跑到城下来劝降!?众目睽睽之下,这要置他定南王于何地!
“逆女,自你叛逃之日起,你我便父女情绝,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爹爹,求您听我一句,您现在不是为国尽忠,而是——助纣为虐啊!”
孔四贞撕心裂肺的呐喊,字字句句都扎进孔有德心里。他深受皇恩,当年向清廷纳降之时,是皇太极亲自出城迎接,何等尊荣。孔四贞更是自小锦衣玉食,不曾受过丁点儿委屈。可究竟为什么,只是在那明州军中囚禁了数日,便让他们父女离心离德呢?
孔有德不懂,他也没有时间去懂了。
他不能再让孔四贞这样肆无忌惮地折腾下去,再不阻止,只怕——
“放箭,给我放箭!”孔有德赤红着双眼,呵斥着城墙上面面相觑的士兵。
哪有士兵敢造次,这孔有德是堂堂定南王,这孔四贞便相当于格格,即便孔有德和孔四贞起了冲突,他们又岂能对格格动手?万一过些时日,这定南王又起了歉疚之意,怀念起了昔日的父女之
情,那今日胆敢射杀孔四贞之人,不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以,哪怕孔有德目眦欲裂,亦没有士兵敢动手。
这时,一阵阴恻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让孔有德不寒而栗。
“定南王,好雅兴。”一面色青白,眉眼凌厉的中年将领步上前来,略带讥讽地扫了一眼城下的孔四贞。“若真有不得不说之话,不妨,将令千金请进城来一叙。”
说话之人正是引那清军入关的罪魁祸首,吴三桂。
“平西王”,孔有德拱手一礼,牙关紧咬,“此乃孔某家事。”
“家事?”吴三桂长眉一挑,竟是笑了,“不知定南王还记得吗,去年怀顺王私匿逃人一事,无非千数逃人罢了,竟吓得怀顺王自缢而死。今日,定南王之女竟敢入城劝降,定南王又该如何自处呢?”
吴三桂的声音又寒了几分:“你我同朝为官,同为汉人将领,又皆是纳降之将。定南王若出了事,圣上又该如何看本王呢?”
吴三桂踏前一步,冷冷看向城外的孔四贞:“定南王,该断不断,必受其乱。”
孔有德听了这话,脸上已是一片惨白。他再无犹疑,猛地转身,从身旁士兵手中夺过弓箭,拈弓搭箭,箭芒直指城下的孔四贞,怒吼道:“逆女!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休怪为父无情!”
箭簇破空声撕裂夜幕的刹那,蒿草丛中陡然暴起一道人影,猛地将闭目待死的孔四贞扑倒。
“不要命了!”滚了数圈,那人拉扯着孔四贞转身便跑,城楼上第二轮箭雨已至,三支重箭深深楔入她们滚落之地,箭尾缠着的浸油棉布正滋滋燃着火苗。火苗遇着干枯的蒿草,轰地一声便爆了开去,映亮了那人奋力奔跑的身影。
灼热的气浪掀起她的长发,飞扬的长眉下面,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赵明州将双指凑在唇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声。
电光火石间,一匹矫健的花斑马蹈火而来,赵明州率先将孔四贞抛上了马背。
城头响起尖锐的鸣镝声,清军特有的三棱箭簇再次暴雨般倾泻而来。赵明州翻身上马,铁铸般的手臂将孔四贞整个压在马颈处:“低头!”
孔四贞整个人头晕眼花,鼻腔之中满溢着烟火烧灼之气,咬破舌尖的甜腥之气,泪水流淌的咸湿之气,以及赵明州那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马颈,任由马儿带着她狂奔。身后,赵明州也压低身子匍匐在她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一切潜在的危险。
朦胧的泪眼之中,孔四贞看到又有数骑冲了上来,与她们并驾齐驱。
她听到了李攀的声音:“将军!她——你可有受伤!”
“都好着呢!”赵明州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近乎狂傲的自信,“攀,火铳带了吗!震他们一震!”
话音刚落,“砰砰砰”三声枪响便在混沌的夜空中炸响,孔四贞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漂亮!”赵明州一边催马疾奔,一边大声叫好。
不知为什么,孔四贞也像中了邪一样,哭着跟着赵明州大喊出声:“漂亮!”
那变了音走了调的呐喊,仿佛一个女儿对父亲最后的诀别。
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和着马背上的汗水抛洒向地面。她感到有一双手,在她颤抖个不停地背上轻轻抚了抚。
“孔小姐,你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狠的报复。”
第160章
多铎之死(三)嗡嘛尼叭咪哞,贫僧参……
孔有德的追兵并没有追赶太久,在失去城楼弓箭手的庇护后便偃旗息鼓。赵明州这边分毫未损,孔有德却是付出了两名骑兵的代价。
见到追兵不情不愿地撤退,众人的马速便也慢了下来。苍穹辽阔,漫天的星子汇聚成流动的长河,与人间奔腾不止的赣江相映成趣。一时间之间,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是马在河里走,还是鱼在天上游。美景如此,便是哭得昏天黑地的孔四贞也止住了抽噎,在赵明州的指点下向头顶的天空望去。
她的身侧,齐白岳,李攀还有数名明州军骑手形成拱卫之势,将她和赵明州护在中间。孔四贞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齐白岳和李攀,许是因为赶得焦急,二人脸上有些许狼狈,但却并无丝毫的怨怼。哪怕是脾气最怪的齐白岳,也只是老老实实地仰头看星星,不时和赵明州聊上两句。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今夜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反而像是约好了一道散步一般。
孔四贞狠狠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满是铁锈般地甜腥气。
“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孔四贞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
“这话问得——”赵明州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笑意,“你不是还跑到肇庆城救我们吗?”
“可是……可是我今天晚上又跑到爹……孔有德这里了,这般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简直……简直就是吴三桂那般的三姓家奴!”孔四贞愧疚得咬牙切齿,周围人却是愣住了,半晌没人接话。
“你们尽可以骂我,我知道自己做得这事儿……猪狗不如!”
齐白岳笑了,眉眼促狭地挑起,冲赵明州使了个眼色:“我本来想替阿姊骂几句,可惜啊,词儿都被她自己骂完了。”
李攀也憨厚地笑了起来:“可不是,分析得这么透彻,末将倒是觉得孔小姐知错了。”
赵明州没有应声,只是放松了手臂,任马前行。可孔四贞即便不回头,也能猜到她脸上的表情,这反而让她的心里愈发难受。孔有德是自己的亲爹,面对背叛尚且能痛下杀手,可明州军对自己的反复无常,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甚至舍命相救。
“我背叛了你们啊!”孔四贞倏地回头,瞪向身后的赵明州。
可怜赵明州平日里身手了得,这一次竟是被孔四贞的发辫抽了个正着。赵明州又好气又好笑地“嘶”了一声,正对上孔四贞红得如兔子般地双眸。
“背叛谁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要背叛自己的心。”赵明州咧了咧嘴,她的脸颊上有一块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随着她嘴角的一张一合滑稽地颤动着。孔四贞却丁点儿笑不出来,只觉鼻腔酸得难受。“不论你做了什么,孔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心是好的。”
孔四贞心头懊恼得紧,强迫自己将脑袋转向一旁的赣江,死死睁大眼睛防止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滑落。模糊的视野里,突然涌入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她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江水的流速似乎缓了下来,连拍打江岸的浪花都偃旗息鼓,显得有气无力。在江水回环拐弯之处,有某种莹白色的巨物在蠕动,似是潜伏在水中的怪鱼,又如同肆意生长的巨大蘑菇。孔四贞眯着眼睛,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下一瞬,被那巨物阻塞良久的江水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噗”地一声冲开了缺口,倾斜而下。而那“巨物”也随之四分五裂,东一片西一堆摊开去,像是随意洒落在锅底的面糊。
借着漫天璀璨的星斗,孔四贞看清了。那些鼓鼓囊囊,肿胀发白的可不是面糊,而是成百上千具肿胀溃烂的尸首。
江水裹挟着腐肉与断肢,在尸堆间挤出黏腻的咕噜声。最上层的尸体尚未完全发胀,苍白的脸孔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里蓄着水荇,仿佛永远流不尽的绿色的泪滴。扑面而来的腥臭味儿像一把生锈的刀,剐进孔四贞的鼻腔,让她疼得失声尖叫。
不知何时,胯//下的花斑马停住不动了,赵明州翻身下马,擎着火把向江边走去。火把的光圈扫过江面,更多的细节在火光中狰狞毕现:孩童蜷缩成团的焦黑尸体,老者被削去半边的头颅,妇人怀里紧搂的婴孩只剩森森白骨......这些尸首都缺了一边的耳朵,这正是清军对待“叛民”的标志。
远处的河流正卷来更多的尸体,有许多尸体甚至还穿着清军的衣服。
赵明州的指甲深深嵌入
掌心之中,那多年前的噩梦又回来了,那屠戮了整个扬州城的恶魔又回来了!
她还欲俯身再看,胳膊却被一人紧紧抓住。
“阿姊,不可,你看他们的脸!”
齐白岳死死拽住赵明州,不允许她再往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