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那些与他们望着同一片星空的尸首,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痘疹,痘疹大多已经溃烂外翻,像极了婴孩儿嚎哭的嘴巴。
目睹了这一切的孔四贞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赵明州面色铁青,翻上马背,大声道:“立刻回营!”
***
沿着奔腾汹涌的赣江缓缓向上,绕过数道急促的转弯,攀过两座陡峭的山梁,一片人数众多的清军营地便显现在眼前。
多铎沉默地凝望着不远处忙碌的士兵,手中浸透了药汁的锦帕紧紧覆住口鼻。
那群如临大敌的清兵,个个手持长枪,眼神中带着麻木与恐惧。在他们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有穿着破旧衣衫的难民,也有身着清军服饰的士兵。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如同当年扬州城外熊熊燃烧的京观。
负责处理尸体的清兵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用长枪的枪头挑着尸体的衣物,费力地将尸体往河边拖去。有些尸体因为停放时间过长,拖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僵硬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面对这样的场景,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亦难以掩饰面上的恐惧之色,尽可能地拉远自己和尸体的距离。
而远远望着的多铎,眸色中除了不耐,便再无其他情绪。
“嗡嘛尼叭咪哞,贫僧参见贝勒爷。”身后传来一声佛号,一名身着黄色袈裟,头戴僧帽的大喇嘛双手合十,向着多铎躬身行礼。
第161章
多铎之死(四)赵明州,他的死敌,他……
多铎对这位扎萨克达喇嘛颇为不喜,自扬州之时他便处处与自己为难,可碍于对方高贵的宗教身份,他又不得不以礼相待。
“本王听闻喇嘛率僧众日夜诵经,助我军威,心中甚慰啊!”多铎的脸上挂着敷衍的笑意,眸子里却是一派冰冷。
“只可惜,贫僧日夜念诵《中阴得度法》,亦无法超度源源不断的亡魂。”裹尸布般的暮云正压向河滩,大喇嘛黄色的袈裟无风自动,袈裟下摆沾满暗红泥浆,如同在血水中浸泡过一般。“贝勒爷可知赣江下游三十里便有村落?这些腐尸顺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要生出大疫。”
多铎冷笑一声,嗓音被沁满药汁的锦帕一润显得异常沙哑:“那佛爷可知,再往下数百里便是明军的营地,若能提前消减敌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反倒是‘普度众生’了,佛爷不该心生欢喜吗?”
大喇嘛眉头一跳,正欲反驳,却闻听河滩上爆出一阵骚乱。只见两名拖拽尸体的清兵不慎滑倒,尸体腐烂的腹腔在岸边的礁石上一撞,本就肿胀得发紫的肚皮便炸开了锅,成群绿头苍蝇轰然腾起,扑了在场的清兵满头满脸。
“嗡嘛尼叭咪哞,罪过罪过。”大喇嘛不忍再看,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一翳在眼,空华乱坠。贝勒爷,您这是被嗔痴与仇恨蒙蔽了心智。即便此次战事得胜,往后的路也会因此恶业步履维艰,还望贝勒爷三思啊!”
多铎冷冷地凝了一眼大喇嘛浓眉紧蹙的侧脸,心中讥讽道:若不是佛爷你当年的假慈悲,又何来今日的真恶业呢!
他不愿再与大喇嘛多犯口舌,冲一旁的亲兵招了招手:“待这些尸体处理完,这队汉军旗也不能留。”
多铎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倒是为了让大喇嘛能听得清楚,说得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佛爷若是不忍,便多替他们诵诵经吧!”
多铎策马回身,眉梢眼角皆飞扬着志在必得的快意。他听见对岸山梁响起密集犬吠,想来是第一批浮殍已经顺流而下,直奔河流下游的明州军大营而去。
初春阴冷的江风之中,大喇嘛褪下袈裟包裹住一具幼童的尸身,他凝望着江心盘旋争食的鱼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业火焚心,终将反噬,嗡嘛尼叭咪哞……”
***
三月十日,多铎大军抵达赣州城。
是夜。孔有德部在瑶寨烧杀抢掠而来的数百头牛羊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长途跋涉的多铎大军终于能够饱餐一顿,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夜色愈深,城外的赣江之上却是灯火通明。
江风裹着腥潮,掠过江滩上连绵的火把。多铎立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宴席间他饮了不少酒,此刻被凉风一扑,只觉面上的皮肤滚烫,一种莫名的痒如同蠕动的虫蠹在血管中蠢蠢欲动。多铎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赣江之上浮沉着的数十座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连夜赶制的木浮城。
木浮城以粗铁链绞数艘小艇,其上铺设木板接连成排。浮城上密布箭楼与炮台,射孔内隐约可见寒芒闪烁,如同野兽蛰伏的眸。
而在木浮城前方的广大水域里,多铎已经提前暗设了名为“滚江龙”的陷阱。所谓“滚江龙”,乃是精铁铸就巨链连接巨木而成,链身粗如儿臂,又有尖锐铁钩交错,一旦战船不慎触之,便会被其紧紧咬住,船身即刻动弹不得,任那汹涌江水冲击拍打,瞬间陷入危境。
多铎望着面前这片暗潮汹涌的水域,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的蟠螭纹慢慢划过。“赵明州……”沙哑的声音被齿缝碾碎,隐隐透出笑意。
孔有德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在多铎身后立了许久了,在听到多铎念诵赵明州名字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颤抖,究竟是因为对多铎暴虐无常的恐惧,还是因为自己感同身受的刻骨仇恨。
“定南王,你做得很好。”多铎阴冷的嗓音猛然劈入耳廓,孔有德膝盖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贝勒爷谬赞了,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嘘——”多铎抬起手,食指轻轻在唇边一抚,“定南王,你听到了吗?江边有女子的哭泣声。”
孔有德战战兢兢地屏息细听,可这江畔除了呼啸而过的江风,又哪里有女子的哭声呢?
“本王听闻,数日前,令媛也正是这般,在江边哭得凄切。”
孔有德后颈沁出冷汗,喉间发紧:“末将与那逆女早已父女情绝,再无瓜葛……明日一战,末将……末将愿为前锋,生擒赵明州献于帐下,以示忠诚!”
“生擒?”多铎忽地仰头,放声大笑,“我赣州城船坚炮利,东有贡水,西有章
水,两江在城外汇合而成赣江,自是天然的护城河。那妖女若想攻城,除了逆流而上别无他法!本王自有木浮城与滚江龙等着她!”
“到那时——”多铎的眸子里突然现出热切而疯狂的光,颧骨也随之烧了起来,整个人如同在烈酒里泡过,嗓音兴奋得微颤,“——江流滚滚,那妖女只顾躲避木浮城的炮火与流矢,哪里顾得上脚下?待她发现时早已深陷其中,避无可避!她所在的龟船被铁索缠绕,在水流冲击下,木板崩裂之声不绝于耳,士卒站立不稳,纷纷落水,呼救之声震天彻地——而她!除了在漫天的炮火中哀哀求饶外,便再无他法!”
孔有德有些愣怔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身子不断打晃的多铎,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位威名远扬的贝勒爷似乎是病了,不,或许在赵明州将他打败的那日起,他便沉疴已久了……
“定南王,本王说得可对?”多铎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骇人,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孔有德的脑海里正一片纷扰,便应和得慢了些,却见多铎倏地转身,那张瘦削青白的脸几乎要贴到孔有德的脸上。
“本王问你!我说得可对?”
孔有德震惊地看着多铎的嘴唇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要噬人而食。
“贝勒爷所言甚是,甚是!”孔有德忙不迭地道。
多铎松开了攥着孔有德领口的手,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意。
赵明州,他的死敌,他的对手,他一生的耻辱,很快就要和这赣江水一样,奔流至海,不复而归了……
第162章
多铎之死(五)有诈!
三月十一日,赣江之上百舸争流,明军逆流而上,直奔赣州城。
赵明州立在指挥船的船头,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面前宽阔的江面。她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着郑成功与罗明受,三人的表情都格外专注。
一旁有一名负责丈量计算的工兵,他将右臂笔直地伸出,竖起大拇指,对准了与船队最为接近的一座木浮城。他的神态比三名将领紧张得多,甚至嘴唇都在哆嗦,赵明州能够听到这名年轻人牙齿磕碰发出的声音。
这名年轻的工兵,是昨日才从肇庆城的庆云书院赶来支援的毕业生之一,这些毕业生千里迢迢奔赴赣州,只为将自己所学应用到战争的实践中去。而今日的战场,则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份答卷。
“小兄弟,别紧张。”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却依旧让年轻的工兵猛地一个战栗。
“是!”工兵脸颊憋得通红,紧盯着大拇指的两颗瞳仁几乎挤到了一起,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郑成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名工兵,但见他额头上的细汗愈沁愈多,心里也不由得替他着急。他万没有料到赵明州敢于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兵,可赵明州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这可是宋应星最得意的弟子。
宋应星是谁,郑成功不知道,更遑论他的弟子了。
可因着对赵明州足够的信任,他并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听之任之地遵从了对方的安排。他倒是要看看,没有正经打过水战的赵明州,到底能不能一战成名。或者说,他在心中也有着隐隐的期待,在这场赣州之战中,自己与赵明州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正想着,突然,那名工兵倏地扬起了右手——“停!距离木浮城,已达到极限安全距离!”
“船队止步!”赵明州立刻下达了总命令。
如臂使指,原本逆流而上急速前进的船队迅速减缓了速度,整齐地停泊在江面上,与不远处的木浮城遥遥相望。
一旁的罗明受施施然伸了个懒腰:“该老子上场了。”
“记住了,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赵明州叮嘱道。“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我收拾你。”
听到桐君的名字,罗明受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上扬,让他与生俱来的痞气都收敛了不少。
“遵命!”他老老实实应了,“将军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赵明州冲罗明受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别说一个,就是两个我都想好了。”
罗明受闻言朗声大笑,志得意满地向甲板走去。
甲板上整齐地站着数十名精壮男子,皆赤膊短打,腰间别两柄形似铁钳的古怪器械,钳口锯齿密布,寒光摄人。罗明受环视一圈,往日嬉皮笑脸的促狭从眸中敛去,尽是肃重。
“海寇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海寇们轰然应和,声势如雷。
罗明受也穿戴好自己的装备,同海寇们站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鼓噪的心神,静待赵明州的指令。
而恰在此时,最近的木浮城突然暴起一团红光,数颗燃烧的火球将湿润的空气烧灼出有形的轨迹,破空而来!
***
多铎裹着黑色的大氅凭栏而望,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
他最近似乎格外怕冷,明明是春寒料峭,却是比寒冬腊月更让他觉得苦寒难耐。可这种不适感,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炮声冲散了。他极目远望,想要看清浓重的烟雾遮盖下,赵明州所在的指挥船的惨状,可不知为什么,那烟雾却久久不散。
他紧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讥笑,赵明州还是聪明的,她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无知无畏地撞上潜藏在水下的滚江龙,而是停在了滚江龙所在的水域前方,止步不前了。也许,是因为那种对于危险天生的预知,让她躲开了滚江龙的陷阱,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还想要攻打赣州,这条由赣江天然形成的护城河,便是她无可逾越的天堑。
最前方的孔有德仍旧在指挥木浮城向船队倾泻着炮火,那熊熊火舌自每一个木浮城的射孔中喷涌而出,让冻得直打寒噤的多铎也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他裹紧了大氅,将半个身子朝前探出,极目远眺。
在炮火吞吐的间隙里,他隐约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鼓声。
面对这般压制性的火力,明州军还在擂鼓向前吗?
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多铎蹙了蹙眉,这种行为并不符合赵明州的作风。虽然赵明州本人悍不畏死,可她相当顾惜手中的兵力,从未选择过“垫人惨胜”的打法。
不像孔有德,那火炮像不要钱似的放个不停,生怕多铎借孔四贞一事开罪于他。多铎心头升起一阵烦躁,挥了挥手,对身旁的传令兵道:“让定南王停火,本王倒要看看那赵明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传令兵依言告退,不多时轰鸣不断的木浮城便沉寂下来,只余城中残烟杳杳,很快便被江风吹散了。
可明州军那边的战鼓却没有停,甚至愈发激烈,而船队在隐在浓烟之下,看不清形貌。
多铎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颧骨现出不正常的燥热的红。
江面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破的碎片和受创的尸体,也就是说,刚刚那一番惊天动地的火力倾泻,并没有造成明州军的伤亡,甚至连一艘船都没有击毁。不仅如此,当木浮城的烟尘都已经飘散殆尽时,明州军的船队依旧浓烟滚滚,就仿佛——
仿佛这片浓烟,是明州军有意为之!
有诈!
多铎感到咽喉深处传来一阵让人抓心挠肝的痒,迎着江风他剧烈咳嗽起来,还不忘对传令兵怒吼:“咳咳咳——让孔有德——咳咳——派人去探探虚实!快去!”
就像多铎猜度赵明州那般,他们俩人都有着天生的对于危险的预知,这是身经百战后磨砺而成的如同狼的直觉。狼群之间的较量,往往是头狼策略的对抗,而多铎这匹头狼,明显是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