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多铎之死(八)谢谢你,朱由榔…………
赵明州一路脚步轻快地往朱由榔所在的军帐中赶,及至帐口,才想起来自己还高高地挽着袖口和裤脚,又在帐外整理了一阵儿,方才通传一声,掀帘而入。
一个帝王的营帐外,只有一位负责通传的士兵,这在任何一个封建专制的时代都是不可想象的。身为现代人的赵明州并没有意识到,可身为帝王的朱由榔却是能够感知的。
哪怕身在大西军的囹圄之中,围着他打转的下人都没有今时今日这般稀少,可他却乐得如此。尤其是当赵明州走进帐中,昏黄的烛光打在她饱经风霜的侧脸上,朱由榔便更为庆幸,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德子侍候了。
“赵将军!”小德子热情地和赵明州打招呼,朱由榔也想起身,却被对面的画师制止了。
“圣上……还请圣上稍待。”
闻言,朱由榔前倾的身子不得已又坐正了,只是眸子凝在赵明州身上,露出温柔的笑。
帐子一角的美人榻上,傻春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身上还裹着朱由榔的大氅。小德子搬来一个扶手椅,紧挨着朱由榔身旁放下。
“赵将军,您坐!”
赵明州扫量了一圈,见对面的画师正奋笔疾书,心里也明白了大概,笑了出来:“早知道我穿体面点儿。”
嘴里这么说着,她还是依言坐在朱由榔身旁。别在腰间的白虹刀有些硌人,她便从腰间卸下,将白虹刀大咧咧地搁在膝头。
赵明州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毫不收劲儿,周身漾起一蓬微尘,将身边的朱由榔也笼了进去。那些在烛光中飘飘荡荡的尘土里,有着赣江水特有的潮湿气和挥之不去的火药味儿,同朱由榔龙袍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让人闻着暖烘烘的。
朱由榔微微一笑:“赵将军无论穿什么都……威风凛凛。”
这边厢二人聊得有来有回,那边厢画师却是愁得直嘬牙花子。他自问见多识广,可实在是没画过这般画像。圣上与武将平起平坐不说,武将膝头还放着一把利器,这……这不合规制啊……
可圣上没开口,他也不敢说什么,小声嘟囔了一句:“圣上,这刀……也画吗?”
朱由榔和颜悦色地颔首道:“自然,要把赵将军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画师心头无奈,但也只得依言挥毫。雪白的宣纸上,逐渐晕染出二人面容。男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身子不自觉地向女子一旁倾斜。放在膝头的双手微微收拢,指尖陷入明黄色的下裳里。女子颜色平庸,双眸却是明亮灵动,下颌抬起,自有睥睨天下之豪气。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撑膝,一手按在长刀之上,似乎下一瞬就要奔赴战场。
赵明州用余光瞟了一眼朱由榔,男子弯着眉眼,似乎很是开心。忙活了一整日,赵明州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不想扫朱由榔的兴,把屁股默默地往椅子后蹭了蹭,靠着椅背减轻腰部的酸痛。
她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
还是被朱由榔察觉到了。
朱由榔迅速站起身,动作快得让画师都没来得及拦阻。他走到傻春酣睡的美人榻前,一手扶住傻春的头,一手轻轻抽出一个软垫。整个过程轻缓平和,傻春只知呼呼大睡,一丁儿都没有感知到。等到傻春的脑袋又躺回榻上,唇角的涎水方才滑了下来,在榻上积起一圈粘稠的水洼。
朱由榔抱着软垫,走到赵明州身边,微微倾身,将其塞到赵明州腰部与椅背之间的空隙处。
“辛苦将军了。”朱由榔轻声道。“还请将军再忍耐片刻。”
军帐中的烛火被朱由榔伏过来的身子遮住,形成一片充满安全感的阴影。从明州抬头仰视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朱由榔白皙流畅的下颌,以及修长脖颈上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赵明州咽了一口唾沫,脸腾地烧了起来,最后一丝困意骤然消散。
与赵明州同样反应的,还有正在挥毫泼墨的画师。他怔愣地看着那位传言中的中兴之主,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同样大名鼎鼎的永历朝第一勇士,仿佛对方是一丛易碎的雪绒花。画师擎着毛笔,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和打鼾的傻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卿——爱卿?”
画师缓过神来,就看见朱由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还请继续吧。”
“遵命!”画师赶紧收回自己放飞无际的思绪,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的画纸上。
许是那烛光太温柔,亦或是坐在朱由榔身边让明州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与平静,一向警觉谨慎的明州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待得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这无梦的一夜睡得格外酣畅。数年来,明州都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着,从最开始雌雄莫辨的神明低语,到后来扬州城的浮尸百里,再到华夏一而再再而三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她已然学会了用睡醒后长时间的沉默,来对抗梦中彻骨的寒凉。
而这一次,明州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帐外传来明州军操练的呼号声,同赣江奔畅的流水声、明快清脆的鸟叫声混合在一处,让人不由得神清气爽。明州施施然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却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男子的半张脸埋在隆起的锦被之下,只露出狭长的睫毛和紧闭的眼睛,一道光束透过营帐的天棚照射进来,正明晃晃地投在他的颧骨上,让那寸缕的肌肤几乎透明,美丽得让人心惊。他把床榻让给了疲惫已极的赵明州,自己则趴伏在床沿的一角,将自己缩成一团。
赵明州目不转睛地凝着他的侧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说不清,那种莫名的心疼究竟是因为般般,还是因为朱由榔,亦或者两者皆有。可她不得不承认的是,朱由榔早已不仅仅是她与般般操纵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能带给她们“家”一般感觉的人了。午夜梦回,她甚至真的会思考朱由榔曾经给出的承诺——若这个天下成为了她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她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她是否真的愿意与他同行……
而这个答案,也许,竟然,甚至是愿意……
明州又长又轻的叹了口气,呼出的温热气体吹动朱由榔散碎的发丝,让他在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醒,只是更用力地将自己缩了起来,似乎生怕挤到床榻上的明州。
“啪嗒”,一卷画轴从他的怀里滑落,掉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明州随手捡起,想来是昨夜的画像,便好奇地展开画卷。
赵明州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只见那本该只有两个人的画像上,赫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身影。十一岁的少女站在赵明州和朱由榔的身后,歪着脑袋轻轻靠向姐姐的头盔,另一只手亲昵地搭在男子的右肩之上。那少女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的般般,一模一样。
三个人都笑得灿烂,就仿佛他们一直就这样在一起一般。
赵明州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强压下鼻腔中的酸涩,轻而又轻地叹出一句:“谢谢你,朱由榔……”
第166章
多铎之死(九)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
数日后,天降大雨,整个赣州城顿成一片泽国。墨蓝色的苍穹之上,天河倒灌,位于赣州城东南隅的文庙孤峙于洪流之中,如同汪洋中的浮岛。两侧庑廊的瓦当不断垂下水帘,将无数忙碌奔走的宫人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后,期间隐隐传来宫人压低声音的私语声。
“看这情形,贝勒爷怕是……怕是不大行了吧?”
“嘘——千万仔细着,若让旁人听着可小心你的舌头!”
“我听说,前一日,贝勒爷房中死了个婢子呢!”
“可不是,死状可惨了,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青紫的,全是掐啊挠的痕迹。”
“嘶——你别吓我啊!”
“我吓你作甚,我亲眼看见的!”
后殿飞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叮咚作响,其声穿雨破雾,与殿中隐约传来的嘶吼声遥相呼应。
多铎已有数日高烧不退,持续的高热将他本就绷紧的神经磋磨得愈发敏感脆弱,直至疯癫。幻觉与幻听轮番上演,让他无数次将身边伺候的婢女认成他深恶痛绝的赵明州。而前一日惨死的宫人,也正是来源于此。
关于赣州城的一干军务尽皆转交给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可多铎依旧不肯放下他可笑的执念,要求孔有德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到他的病床前,汇报前线的消息。
“禀王爷,目前我军和明军还在涌金门焦灼。天降大雨,明军的云梯难以搭上城墙,大部分火铳也已受损。地面泥泞,明军攻势减缓,目前尚无法对赣州城门造成实质性威胁。”孔有德跪在地上,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战况。
他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多铎此时面目全非的脸孔。可即便闭目塞听,他依旧能够闻见那扑鼻而来的,自每一个疮孔流泻而出的,和着浓水与血水的腐败之气。他竭尽全力屏住呼吸。
重重幔帐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笑:“火铳受损……哈哈哈哈哈哈……她赵明州的火铳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随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声,更多令人作呕的气味儿透过幔帐的纱帘弥漫而出,让孔有德下意识地干呕了一下。他攥紧衣服下摆,将泛上喉咙的酸水强压下去。
明州军的火铳的确是被这滂沱大雨浇熄了,让城墙上的清军获得难得的喘息之机。可大雨中明州军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气势,依旧给清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个死守城墙的清军都知道,这场大雨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一旦大雨止息,甚至是雨势减缓,都会让他们的防守顷刻间土崩瓦解。可孔有德明了,这些话自己不能对多铎讲,他唯有企盼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下得久些,再久些。
多铎并不清楚此时孔有德心中的盘算,他只是沉湎于自己创造的幻梦之中,嘶哑着嗓子呶呶不休道:“既然他们攻不进来,我们何不趁着大雨打出去!赵明州,无非仗着红夷人的利器,还有……还有郑氏的海船罢了,若非如此,她只敢和那小皇帝龟缩在肇庆城里,装一装明军贤臣,摆一摆大明的官架子!”他干瘪地笑了两声,如同老鸨的夜啸,“来人,本王又有了气力,拿盔甲来!”
殿内的婢子和宫人们惊恐地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应声,只得求救般看向孔有德。孔有德心中暗叹,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时的僵局。多铎本就病入膏肓,若此时让他披甲上阵,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冲锋杀敌,恐怕只是穿上厚重的盔甲就能够要了他半条命。可若不应他……
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臂倏地伸出幔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扯住了孔有德的领口,拉扯着他半个身子都摔入幔帐之中。他看到了那张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脸,俩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
“为什么还不拿盔甲来,你是觉得……本王不行了吗!”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多铎的双目深陷,眼窝周围布满了青黑色的瘀痕,皮肤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无数痘疮一个叠一个炸开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如同被炮弹肆虐过的土地。
“贝勒爷……末将不敢!”孔有德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拼尽全力屏住鼻息,“只是……只是大雨倾盆,城外泥泞不堪,此时出战恐对我军不利!”
多铎的五指依旧紧紧箍在孔有德的领口之上,越来越紧,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窒息。
“不利?天道是站在本王这一边的!这场大雨就是催征的战鼓,只待本王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殿内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动。孔有德知道,若再不阻止,多铎恐怕真的会不
顾一切地冲出殿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冲进殿内,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慌乱,“禀贝勒爷,明军……明军从西津门突入,城内守军抵挡不住,请求增援!”
“什么?!”多铎猛地坐起身,床上挂着的幔帐被他疯狂地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西津门?他们怎么可能从西津门突入!”
孔有德心中一沉,西津门靠近章
江渡口,本是清军防守最为严密之处。而连日大雨,使得江水暴涨,本就湍急的护城河漫出堤岸,让明州军根本下手,是以大部分镇守西津门的清军被调拨至明州军攻势最猛烈的涌金门。
可明州军是如何突破漫灌的洪水,攻入西津门的呢?
“贝勒爷,末将请命率军增援西津门!”孔有德立刻抱拳请命,试图借此转移多铎的注意力。
多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赵明州……赵明州……她竟然攻进来了……”本就惶惑疯癫的眼神愈发狂热,他猛地推开身边妄图搀扶他的宫人,踉跄着向殿外走去,“来人!备马!本王要亲自迎战……永历妖女!”
多铎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钢锯,在孔有德的脑海中不断拉扯磋磨,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拦阻。可还不待他发出声音,就被多铎一把推开。多铎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将孔有德推得倒退数步。
“滚开!谁敢拦我,杀无赦!”多铎已经冲出了殿外,在幕天席地的雨帘中单薄得如同即将折断残荷,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孔有德知道,多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这场大雨不仅困住了明军,也即将把清军逼入绝境。他咬了咬牙,转身对殿内的宫人喝道:“快去通知和硕郑亲王,请他速来主持大局!”
待他再次回头,发现多铎已经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锋在雨中闪烁着寒光。
“贝勒爷!”孔有德大喊,声音却被雷声淹没。
多铎充耳不闻,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朝着西津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67章
多铎之死(十)阿姊,有我在,这事儿……
一个时辰以前,涌金门。
铅云压城,暴雨倾盆,将战场浇成一片混沌。涌金门城头的清军箭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箭矢裹着水汽呼啸而下,钉入泥地的瞬间溅起浑浊的血花。明州军的火铳早已哑火,士兵们弃了长铳,以盾牌结阵,顶着箭雨向城墙推进。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似在沼泽中挣扎。
无论是城楼之上誓死守城的清军,还是城墙之下舍命向前的明州军,每一个人都被雨水浸透,在初春的冷风中打着寒噤,立在阵前的赵明州也不例外。
她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失温的边缘,但还是不管不顾地随着大部队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三月廿八,她们必须在今日攻下赣州城,砍下多铎的头颅。
“将军,云梯全被砸断了!”李攀抹去脸上的血水,嘶声喊道。
赵明州凝望城墙——清军将滚木礌石浸了火油,即便大雨如注,仍能借重力砸碎云梯。负责此次守城任务的是大名鼎鼎的三姓家奴吴三桂,不得不说,他的名垂青史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背叛,至少这场攻城战打得比之孔有德那次,要艰难得多。
赵明州紧盯着那片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突然目光一凛,注意到城墙西南角因雨水冲刷露出一截朽木。
她眼睛一亮,挥刀直指:“集中兵力攻西南角!拿断龙钳来!”
断龙钳的制作工艺在这个年代极为复杂,仅成型数十把。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数十名肩抗断龙钳的明州军便集结到她的身边。
赵明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便战事焦灼至此,她的脸上依旧有着令所有人都安心的平静与自信。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过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诸位兄弟姊妹,赣州城难破,但并非不可破,今时今日,便是我们为身后的百姓赴汤蹈火之时!”
“跟我一起,用断龙钳把西南角的城墙凿开!”
李攀紧抿着嘴唇,咬紧牙关。一军之将以身涉险是战场上的大忌,这一点作为明州军的副将她再清楚不过。可赵明州的为将之道却偏偏是站得最往前,冲得最无惧,方才得了悍不畏死的“美名”。她比谁都知道,劝不住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