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这客栈残破, 只有一名伙计前来收盘,还满脸的不情愿,用抹布驱赶几人, 群青只得仓促把饼塞进口中。
“这条路上,是不是确实有别的歇脚处。”灯下,群青展开舆图。
陆华亭一面铺床一面道:“这一路上娘子安静,我以为你不会操心这些。”
离了宫闱,又有陆华亭操持,群青不想放过这难得的休息机会,睡了一路,此时终于抬眼:“我确实不想操心,可你没觉得阁子越来越小?”
确实逼仄,陆华亭转个身,两人衣摆便摩挲一下。
这张脸被灯烛映照,如暖玉生光,他拎起被他碰落的披帛,垂眸轻轻放在她膝上,道:“难为娘子了。”
“我们是不是在躲什么人?”群青问,“否则很难解释为何要临时更换路线,一路偏僻取道,又住宿荒野。”
陆华亭道:“燕王府有信,先前的路线已经走漏。安全起见,变换道路,我们也只好先在此处挤一挤。”
群青便放下了地图。
不论陆华亭让她挤在一处,是安全起见,还是怕她给南楚发信,想要亲自看守,她都无所谓。她此行只为获得绯衣使的身份,只想勉力完成,绝不会让南楚破坏通商。
群青从袖中取出手帕,揭开,里面居然包着半个干饼,安静地啃了起来。
陆华亭未料她如此反应,微微一怔,道:“路上餐食简陋,娘子是不是没吃饱?”
群青道:“还好。宫中侍奉,比这更难吃的都吃过。”
陆华亭望着她:“我们去外面吃些东西?”
“天黑夜半,外面哪有客店?既是躲避刺杀还不安稳待着。”群青惊疑,低声提醒,“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草。”
陆华亭已将外裳抖开,披在她肩上:“走吧,不要惊动门口暗卫。”
群青觉得自己跟他出来出来实属离谱,但她又十分好奇,此人要带她去何处。
客栈向外,的确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片石溪。水声渐近,林木葱茏,月照溪上,照出银白的色泽,在夜中看来,如同仙境。
许久不见这样的野趣,群青鬓边发丝被带着湿气的山间风吹起,心情也疏阔起来。陆华亭刚要开口,她已提起裙摆踩入水中:“我们去对岸,别惊动客栈中的人。”
她平衡能力极强,在水中石上行走不难,眼看快到对岸,群青却脚下一滑,踩进了间隙,身旁人蓦地箍住她的腰,将她稳住。
见她站稳,陆华亭方才松了手指:“娘子,石上有青苔,小心。”
群青停了停:“你走得这样稳。”
陆华亭无谓道:“走得多了便走得稳了,这种水涧,我担着两个桶也过得去。”
群青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月光下的侧脸,此人高冠束发,锦衣加身,自初见起,言行举止,无不风姿绰约。很难想象他曾经挑着扁担,行走在这溪间。
这厢陆华亭已蹲下去,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打磨,突然“砰”地斜掷进水中,旋即用手在水中一捞,抓出一条比手掌略大的灰鱼。
群青看得一怔。
这便是捉鱼之技?
陆华亭已一手挽起衣袖,一手拍晕鱼头,以匕首娴熟地褪鳞,再划开鱼腹,一手利落将内脏拽出,在水中清洗干净。
群青看着他修长手指上的血在水中晕散,将目光转向溪水:“这是行军时学的?”
陆华亭把几条鱼在树枝上串好:“征战在外,多少得有些点活命本事。总得让娘子吃饱。”
不多时,烤鱼架在了架上。群青看着陆华亭坐在地上烤鱼,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他二人似乎脱离了大明宫的束缚,挣脱了官阶和身份,在这间隙里喘了口气。
陆华亭只听见窸窣响声,抬眼见群青坐在石上,背对他散下长发,不由一怔:“你在干嘛?”
这一路风尘仆仆,群青看着溪水,犹豫道:“我想洗头。”
“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梳洗?”
群青转过脸,不解:“你都能烤鱼,我为何不能洗头?”
陆华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的眼带锋芒,长发却在夜色中散发着乌黑的光泽,愈发衬得脸颊和脖颈皙白,宛如林中妖鬼。
群青倾身,刚将长发浸入水中,陆华亭又在身后道:“你难道不知冰水洗头,要给女子留下病根的吗?”
群青道:“我忍得了。”
“可以待回了客栈,烧热水洗。”
“那还得问伙计讨热水。”
“我已经讨要了热水,可以让给娘子先洗。”
群青听闻此言,只得算了,接过陆华亭手上烤鱼。
鱼皮上洒了胡椒和盐,一口咬下去热气腾腾。
“娘子,好吃吗?”陆华亭似笑非笑道。
群青点点头。火光晃眼,她以身形遮挡,心跳在胸腔内跳动。
宾使还歇在客栈内。客栈之外,还有燕王府随行暗卫站岗。
群青简直不敢想,若宾使知道礼部尚书带着司寝半夜跑出来,在石溪烤鱼,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客栈那边两个宾使推门而出,群青即刻抖掉外裳扑灭了火。远远地听见高昌宾使出来,同暗卫们吵嚷。他们以手捧腹,似有痛苦之状,原是这客栈内食物吃坏了肚子,嚷了许久,方才被劝回。
群青心中同情这两名宾使,三两下吃完,道:“回去吧,明日还赶路。”
在那简陋的客栈内,陆华亭果然要来了一盆热水。
群青道一声谢,在隔间仓促梳洗擦身后,躺进被褥中。
不多时,黄香草的气息近了。隔着轻薄的帐子,她看见陆华亭散着头发,低头系好里衣的系带,又慢慢地包缠手掌的伤口。
到底吃人嘴短,群青道:“地上不净,要不你上床来睡吧。”
陆华亭的动作停顿,群青当即后悔了。
然下一刻,他拉开她的被子,直接躺了上来。
他身上黄香草气息扑面而来,群青方才发觉这客栈床铺的逼仄。她手心生汗,不敢动弹,几乎不能顺畅地呼吸。但听身旁的人睡得悄无声息,便也一动不动。
就这样半梦半醒至清晨,群青陡然清醒。
她对危险极为敏感,外面分明有打斗声传来。
她坐起身,陆华亭也睁开眼睛,旋即门被敲开,有一个高个子的伙计进来告罪:“方才外面是有山匪作祟,想趁着凌晨客官熟睡,来抢东西,刚进门叫嚣,已被外面的几名暗卫打走了。还请检查一下财物可有丢失。”
“没有人进来,自然没有丢东西。”群青的目光从那两名伙计脸上略过,忽然她惊讶地看见,窗外两个宾使匆匆上了车,驱车便走,似是生怕他们追上一般。
旋即译语跑进来禀告:“宾使留了信,此地距离高昌已然不远,他们要赶着回去复命,就不等二位大人了。二位若真想见王后,可缓缓慢行,他们在都城恭候二位。”
很显然,这一路吃住都磨人,宾使昨夜刚上吐下泻,早上又被盗匪骚扰,实在忍不了了。他们不信任陆华亭的安排,想要与他二人分道扬镳。
“分开走倒也无妨。只是你说路线已暴露,他们自己回去安全吗?”群青道,“先叫暗卫跟上,我们追上去。”
陆华亭在窗边吹一呼哨,随行的那二十名暗卫当即缀上了宾使的车。
陆华亭倚在窗边看着他们走远,道:“娘子不必着急收拾,我们缓缓走就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群青还有些发懵。下楼时,客栈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冷风洞穿,不住地吹拂她的脸,她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约是早上有盗匪闯入,有所损坏,桌椅板凳都被挪到一旁,几个伙计正在清扫大堂。
见二人下来,早上叩门问询的那名伙计迎了上来,群青道:“我有东西忘了,我们的车在外面,让车夫等一下。”
那伙计笑着应是,快步出了门。
群青返回楼上,陡然抓住了陆华亭的手腕,低声道:“不对,昨日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伙计。屋顶漏雨都懒得修理,还会有那么多人打扫大堂?昨日那伙计连招待吃饭都爱答不理,今日清晨便不可能挨户叩门,询问有没有丢东西。方才那些人,根本不是这客栈里的伙计。”
第115章
群青很希望闭上眼再睁开, 感知到的杀意就能像梦一样消散。
窗洞大开,是为散去血气;“伙计”佯装洒扫堂屋,实际在她说话时, 全都侧耳倾听,严阵以待。
这些人就在下面, 专程在等着扑杀他们。
确实比一个人遇险好些。跟她一起倒霉的, 还有她的宿敌。
她看见陆华亭闻言不语,反而垂睫望着她抓着他手腕的手。
群青安静等待几息, 只以为他在思考,片刻之后用力摇晃了下:“你睡醒了吗?”
陆华亭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如冷玉,轻贴着她的手背。同时有人踩着一棵巨树的树枝破窗而入, 只发出细微声响。
“送走了吗?”陆华亭问。
进来的人是一对男女, 其中的女子,正是平时在宫外活动的暗卫文素。文素急促道:“宾使身后追兵只是残部,楼下这些才是重点。早晨他们兵分两路, 一伙人佯装盗匪闯进来,另一伙趁我们打斗时混进客栈,眼下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伙计了!”
群青总算知道陆华亭频繁变换路线的用意。
即便变更路线,这伙追兵仍如幽灵般追了上来。如今宾使分道而行, 他二人落单, 这群人不去追击宾使, 反倒控制客栈, 呈现出剿杀姿态, 像是一开始就冲着他们而来。
“是孟相的人?”群青反应过来。
脚踩楼梯的声音传入耳中。
“娘子快换衣裳, 沿窗而下,树下有马;属下等下楼将人引开,或可拖延一时半刻。”说着, 文素将黑色罩袍解下,露出内里和群青几乎一样的官服。
情况紧急,容不得耽搁,也拿不了任何东西。陆华亭黑眸冷峻,只从包裹中抽出一袋箭放入袖中:“走。”
有人安排逃亡,比自己逃好得多,如若不是非要骑马的话。
一见那匹马,群青已难受起来:“你会带人吗?”
陆华亭解绳的动作顿了下:“没带过别人,娘子可以试试。”
群青还要说话,被他拦腰抱上马。
陆华亭催马疾行。天光还没有大亮,冷雾寒风如利箭般扑面而来,群青的呼吸有些紊乱,她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那种僵劲不能动的感觉再度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暗器的闷响,身后陆华亭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他自袖中抽一根箭,反手扎在马臀,马儿嘶鸣一声,腾空而去。
风声中,群青忽然回头,看清了雾里追兵,约有十骑,持剑覆面。
孟相手下死士,民间素有可怕名声。前几次只是要从他们手上抢物,这次却成了被他们刺杀的目标。
陆华亭勉力稳住马身,只以为她要掉下去了,却见群青一手抓住箭袋,抽出一箭攥紧手中,停顿许久,用尽全身力道飞掷身后,将那个催马赶上来的死士贯穿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