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他就这样死了?真是儿戏。她想。
甚至这多年的仇恨还未细细清算,甚至还没开始战。他的骨头不是很硬吗,多年的驯养都没能养熟这匹狼,她以为他有本领背叛,今天应是有充足的准备,和充沛的杀意讨伐她。
又见队伍中除了杨芙,其他人都默默无声,见此状况,未有震惊慌乱之色。
片刻后,都尉策马而出,拿一手书道:“凌云将军留有遗书,告昌平公主。”
杨仪登时望向他。
“驸马凌云翼,幸为公主选中,廿载夫妻,恩深爱重。为百姓之利益,择北地之明主,负妻子之深信,失驸马之职责,脊梁难负,富贵难当,多次求死不能,而今知公主尚存,命偿公主,心愿得偿,快哉!此为翼赴北境战场,唯一之所求,愿诸将勿拦。”
这遗书被团成一团,射到了杨仪面前的地上。杨仪垂眼,绢帛上只有“恩爱”二血字露在外面,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昌平公主,驸马遗书已告知你了,他的心愿便是当面把这条命还给你,既是主将命令,我等实在无法阻拦。”都尉一拱手,“接下来,我们便不再留情了。”
“先叫千人小队进来,不过是为了探这云阙谷内的虚实。既然现在确认你们也不过就剩这点人马,外面的万人之军也不必再候,我已传令,让他们赴云州增援。王妃既是要战,咱们这几千人会留在谷内,与你们同死!”
他一挥手,峡谷两侧的士兵砍断绳索,裹着黑油的木桶顺着冰面滚落。火光乍起,飘落的雪花与浓雾,瞬间都被映得血红。
“退!”杨仪突然向后退去。
拖延之计既已无用,再留下去两败俱伤,何况峡谷空气中飘有硫磺,想来凌云翼便是从冰凌中尝到了硫磺味,火攻北戎不会讨好。
二王子亦明白这一点是,见财帛已掠到,今年应该可以过冬,下令道:“走!”
北戎兵将开始向北奔逃,都尉并未乘胜追击。杨仪以令旗挑起遗书,攥在手中,越过地上那尸首时,深深看了一眼,旋即向北骑行,未再回头。
他会被永远留在这北境的雪地中。
似乎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到底是便宜了他。
北风卷地,大雪扑面,打在脸上生疼。
这实在不是杨仪想象中的和解。但她已不是当年爱憎浓烈的少主,还有儿子凌云诺的前程需要担负。只是多年以来,由仇恨凝成的支柱突然被抽走了,由此凝聚的强烈斗志,也在这向北驰骋的漫长路途当中,如烟沙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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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一名驿骑狂奔。
群青极度凝神,直到消息口耳相传,一片欢声雷动,自远处传得近了,才听清那欢呼的内容:“夫人,夫人,援军来了!”
“真的?”她掀开帷帐,正见竹素狂喜奔过来。
“千真万确!”竹素道,“北戎退了,凌云将军和贴身的轻骑战死,但副使带着剩下的人马赶来,已至怀远了!”
狂喜点燃了城上人的生志,见此状况,城下更是沸腾一片,弃甲者无数。
“禅师!”凌云诺再次爬上了冲车顶层,神色凝重地走到了朱英面前,他口唇干裂,望着这冲车上的满目疮痍,终于开口,“退吧。方才收到了消息。北戎,败了……”
“少主!”朱英道。若是此时再抵死向前冲一把,未必完全没有胜算。
“不要劝孤了!”凌云诺面色苍白道,“我既已是国君,总该有自己的治理之策。南楚还有数州要看顾,此战太耗元气,日后发展,也不是只有夺回长安这一条路。我不要母亲再为我受苦了,我要把她接回来!”
望着战败的讯息,朱英一时无言辩驳。
“退——”军鼓擂动。
见冲车向后退,城上守将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守住了金陵邑,他们胜了!但这几十日无疑是难熬的,守将们或坐或靠,大叫出声,吼声震天,又恸哭出声。
群青满城沸滚声中慢慢站起来,麻痹的双腿踏过断壁残垣,慢慢弯腰拾起地上战旗,手一翻,将其重新竖靠在墙边,令云州城旗重新飘荡在蓝天下。
“我们少主应了大宸皇帝的议和。”朱英望着那道身影,“绯衣使,你过来。到营帐里来谈,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群青应是听见了,因为她不紧不慢地插好旗后,便带着那小内侍消失在城头。
不久,高耸的城门慢慢开了条缝,群青泰然走出来,朱衫飘动,金带束腰。可是临到阵前,她又停步,这个距离,朱英仍未能看清她的脸。
群青道:“我职责在身,只能走到这里,不能进帐,还请少主过来签议和书,两国将士皆为见证。”
无奈,凌云诺带着两名亲信,携印下车。群青盯着,见那血红的印触上冰凉的纸,便立刻将盟约收回。凌云诺似还想说什么,群青道:“梁公公会将国礼与人质的名册递过来,三日后在此地交换人质。”
说罢她浅行一礼,转身回城,竟未再向南楚军看一眼。
朱英眸光一动,终究目送那道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
“禅师。”凌云诺回到她身边,他摊开的双手上,有一只小巧的羊头香囊,应是常被拿在手上抚摸,已被洗得有些破旧。
朱英无言,拿过了那只香囊。
廿载盟约,这也许是她和她日后二十年间唯一的一面,也许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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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的鞭炮便不住地响,日夜连绵,响彻了云州城。
群青原本在帮陆华亭卸发冠,门被敲得砰砰直响,群青只得放下木梳,一开门见苏润吃力怀抱着一篮满当当的芋头挤进来,连忙把他往出推:“这是给丹阳殿下的吧?”
“是送给娘子你的啊!”苏润却已强行绕开她,笑着把篮子放在铺屋内。
地上已堆满了野菜和特产,狭小的铺物几乎无处落脚。
“外面都传,绯衣使娘子最后光头如何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南楚少帝,退敌七万大军,戏本子都快编出来了,城中类似娘子官服颜色的衣裳和首饰都引为潮流,快被城内妇孺抢疯了。”
群青沉默片刻,倍感荒谬:“从哪来的谣传?分明是城上将士抵死守城,我是最后几日才来的。为何不解释?”
苏润连连讨扰,退了出去。
陆华亭在镜中注视二人,慢慢挑起个笑,道:“南楚败都败了,好名声如何能便宜了我,倒不如给你。”
略一思忖,想到这是朱英的授意,群青垂眸,不再言语。
她到现在也不知阿娘的想法,可是却不再为此事牵动心神。
为人子女该做的事,她已全都做尽了。
“不是听不到吗?”群青走到陆华亭面前,稍觉疑问。
他足足昏了几日,用尽冰块和寒香丸之力方令高热退下,醒来她才从医官口中得知这令人揪心的事实。
此人不肯示弱,有时她真的希望他是装的,总也好过她心中受这般折磨。
陆华亭蓦地一笑,目光落在她脸上:“难道我不会读唇。娘子再说两句试试?我一样猜得出。”
群青倾身望她:“半边莲,莲半边,半边莲在山涧边。半边天拿来一把镰,采下半筐半边莲。”
陆华亭:“……”
他盯着她微动的唇,但见她眼中有笑意,星眸神飞,蓦地将她向下一拉,咬住了她的双唇,阻住了将未竟的言语。
群青被他抱坐膝上,如此跨坐甚是不雅,她立刻想调整姿势,却被他禁锢住后腰。
“你这么喜欢与我玩游戏,那便玩一个。”陆华亭将她向上托了下,调整好位置,“娘子,把手松开,不许扶我,若是碰到我,便算你输了,可否?”
群青顿了顿,将圈在他颈间的手卸下来。配合便算是她的偏爱与照顾。
烛火摇动,群青额上漫生汗珠,顺着脖颈滚下,这绝对是最难熬的一夜,她咬住呼吸,一把扶住他的肩,他便停下,匀了匀气,在她耳边道:“你犯禁了。娘子习武,应该比我更能坚持吧?”
此人恶劣,偏在此时体现极致。
群青眼睫濡湿,实在无有力气,但既答应了,又无法食言。她缓了半晌,强将手指松开,与他一同沉入这眩晕的雪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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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辆车满当当地载着回长安的人质,群青一一核对过身份,并无差错,便遵旨返程。
有些年迈的宫人未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不住地用袖擦着眼泪。
李焕有旨,丹阳有功,已晋升护国长公主,派仪仗相迎,行驶在最前。
丹阳力邀之下,群青和陆华亭同乘一车。
仪仗的华贵超出了群青的见识,其内足可坐十二三人。于是后面一辆车,便被群青借来,装载那一群无人照看的、年幼的人质。
放下帘子,群青问道:“长公主回去之后,打算做什么?”
丹阳道:“回宫是应个卯,我还是不喜欢大明宫。想着本宫既擅工事,也不要浪费了,我打算张罗一下云州这几个城池的重建,再建些水利,总归有这个长公主的名头,想要问圣人要钱,应是容易得多了。”
群青颔首,这倒是很不错。丹阳如今面上生辉,笑靥如花,看起来也和当年初见醉酒时判若两人。
“你们日后打算干什么?”丹阳又问。
群青:“回宫啊。”
陆华亭:“出宫啊。”
陆华亭根据丹阳脸上表情,看出了二人的回答有异,侧头看向群青,似笑非笑道:“娘子是不是太狠心了,这官有什么好做的。我都这样了,还要回去做官。”
提起此事,群青心中亦如同压上一块大石,握住他的手,忍不住辩解道:“待我将人质送回,将尚服局事交付他人,我们就去北地。”
未麻既是北戎之物,她相信靠近那里的地方,也许可以探寻到相思引的解法。
外面忽地传来了童稚的唤声:“绯衣使!”
群青掀开车帘向后望,后车上唤她的是一个总角女童。
小娘子掀开一角车帘,她穿着红色的襦裙,手上拿着一根绯衣使形状的糖人,见群青看过来,她道:“禅师阿嬷说了,是你把我们接回长安的。你是宫中的娘子,那你认识我的阿娘吗?”
“我认识啊。”群青看着云儿,平静道,“你阿娘叫徐琳,曾经是六尚的司簿女官。”
云儿的脸上露出憧憬的神情:“司簿是不是很厉害呢?”
“成为司簿,要经过六道考试,整个尚宫局的档案都是你阿娘在掌管,数年以来,从未出过差错,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呢?”
云儿认真听着,道:“那我以后也要和阿娘一样细心……她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为何从不回我的信呢?”
群青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你阿娘说了,她有个心爱的女儿叫云儿,托我一定要把她带回长安。”
云儿又笑了,月牙般的眼里满是喜悦。
突然,在此时,群青又听到了耳边云雀的叫声。
云雀是细作之间传任务的工具,她对这声音极为敏感,当下自脊背到指尖都僵住了。她回头一看,果见一只云雀追了上来,在她肩上一停,一枚小竹筒滚落在手。
群青接住那枚小竹筒,旋开来看,里面有一封纸笺,只是不再藏在蜡丸中,而是以红线缠缚。群青颤抖着拆开纸笺,只见其上,竟然是朱英的字迹:
“当日结缡之喜,高堂未临。迟礼赠上,权作补遗。须知相思引非无解,既自择良人,愿女白首偕老,安享芳华,勿蹈阿母之覆辙。”
竹筒之中,又倒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瓷瓶之中,是可扼制相思引的解药!群青握紧瓷瓶,蓦地仰头,云雀已拍打着翅膀飞至高空,脆鸣盘旋,像在与她告别。
云雀成群结队地飞过碧霄,与这列缓归长安的车架错身而过。
那一只只镂刻在纸上的鸟儿,终究是活转过来,飞到了阿娘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