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朱英沉默地望向城上群青的身影。
数年未见,她比别时长高许多,亦更加成熟。甚至已经成婚了。她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沉默瑟缩的小娘子的模样,这是书信上看不出的。
能厉声斥人,几乎令朱英惊讶。但如今的群青身着绯服,立在金灿灿的晨光下,仿有桃李之艳,剑拔弩张之势,骄阳莫能争辉。
就在她们分离的几年中,她长大了。
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五官长成了什么样子。
“你都知道了?”朱英慢慢走向车前缘。可即使这样的距离,还是不能看清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朱英便停止了步伐。
见朱英一言不发,转身要折返,群青叫住她,强令自己的颤抖的声音平稳地飘过去:“禅师,人质的名册在我手上,其中有我的母亲朱英。我已找她三年了,女儿想问她,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朱英的步伐突然停住。
“你不怨我?”半晌,似觉得奇怪,朱英终于回过了半张脸。
“生身之恩,是第一恩;保命医术,刺杀功夫,读书万卷,她教我的这些,到底也保我在乱世中走到了这一步。”群青的发丝在风中乱飞,“如果是他人,六娘该叫一声恩师!为何换成父母,就要心生怨怼?”
沉默,长久的沉默,似有百年那么长。
群青只见朱英宽大的紫色袍摆在风中摇摆,却无法看清朱英的表情。
朱英极速地返回,再也没有回头,离群青越来越远。她举起令旗,嘶声指挥道:“推车,攻城——”
冲车喀嚓嚓的声音响起,群青的眼泪从面颊上无声滑落,她伸手擦了干净。
好,很好。
她问出口了,她也等到了。今日心结已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给她的回答。
第135章
呐喊声中, 冲车带着地动山摇之势撞在墙上,地动山摇!
高塔上细小石子如雨降落,帷帐中, 群青闭了闭眼,任凭旗杆折到而下, 砸到她的裙边:“把彩幔放下去!”
“马上就好!”竹素大喊道。
“放弩!”群青眼中渐渐模糊了冲车, 还有冲车上紫色的身影。
朱英立在冲车上,城墙迎面而来。
密集的箭雨削碎了头顶的空气。
……长安的校场, 那个一丝不苟的武将拿弓挡开飞箭走过来,目不敢看她,直直跪在昌平公主面前。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 沉默许久, 却说出了令她惊讶的话:“公主不必问属下愿不愿意,其实,属下并非不认识她。听闻守将的旧衣, 是朱英姑姑补的。针脚平整,每每抚摸,都觉心中熨帖。有如此细心女子为伴,是属下之幸, 愿以余生相护, 永不相问。”
烟雾与喊杀声中, 火光飘飞。
……这个男人握住她干瘦冰凉的手, 跨过火盆, 于沉默中践行了他一声的诺言。无论她去做什么, 他都不问,只在她外出时烧好热水,铺好床铺, 再用零碎的时间打好一只结实的木摇篮。
身旁不住有人中箭,热血四溅,痛呼着跌下车去……哗啦哗啦,稳婆把刚出生的女婴放在金盆内用热水浣洗,水声混杂小猫一般微弱的哭声:“真白真瘦啊,懂事的孩子,没怎么折腾你阿娘就出来了。乖啊不哭,金盆洗洗,以后小娘子是富贵命……”
这不过是一团血肉。从生出来开始,母女缘分就尽了。当时,蜷缩在床上的朱英是这样想的。就当是她剜去的腐肉,可却有手脚,会长大。
冲车重重撞击上城门。……无论被多少次用力推倒在地,总角孩童,都会哭着爬起来,伸出双手撞进她怀里。
半截城匾额应声掉落,城上的砖石瓦砾像下雨一样摔落下来。
豆大的雨滴滚下来,跨进门,她看见小娘子在窗边眺望等待的身影。望见了她,她拿住伞翻窗跑出来,把伞撑在她头顶,小娘子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纯真的孺慕。
咯吱巨响中,冲车后撤。
她一把推开了她,一瘸一拐走进雨中。回头望一眼,身后这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着月光有担心,有疑惑,有无措,有依恋。这双她所憎恶的眼睛,竟然含着她在别处永远不曾得到的昂贵东西。
她教她剪下飞鸟的形状,透过窗光把密语映在墙壁上。
“阿、娘、好”。这是小娘子拼出的内容。她笑容收敛,一把夺去她手上纸片,小娘子疑惑地停顿了,再度剪出了“阿娘好”,投在洁白的壁幕上。
她冷漠地检查任务内容,再伪造生病无力的文字,最后纸笺上细致盖下腾蛇印,调动这枚精心打磨的玉子。
少女交回满意的答卷。可是回信之上,有多余的东西,一封一封,一封一封,稚拙的飞鸟,锲而不舍地扇动着翅膀,全是“阿娘好吗”。
朱英不得不承认,她并非自己血脉的延续,亦非腐肉和泥人。她和自己实在是不同的人,任凭她竭力地改造她,还是有一股力量旁逸斜出。
她爱她。无关她父亲是谁,无关她自己是谁,无关母亲可以给出什么,仅因血脉的相连,命运的相近,她爱她。
她天生就有。
她生来就爱。
冲车再度向前,就在这时,高高的城墙之上,极迅速地、一寸寸地悬垂下一副巨大的彩幔。
彩幔是由百匹各色布帛缝制连结而成,如花被一般,因浸足了蓄积的雪水,微微垂荡着,在光下显得炫目而鲜艳。
推车的攻兵麻木的脸上,神情都变了。
那些团花、祥云纹样的彩帛,本是给妇孺制新年新衣所用的好料子,如此结在城墙上,就好像挂上了许多人。
冲车的车轮还在喀嚓嚓的向前,巨大的车身,在杀声中重重地撞击上彩幔,又紧接着将它碾压向城墙。
打湿的巨幔阻挡了冲势,城门三撞未开,甚至这次连城墙都没有摇动一下。
冲车又喘着气向后拉,却猛地停了下来,咯吱一声,突然再也不动了。
朱英听见了哭声。抬头,那彩幔上已印满斑斑鲜血。
低低泣声自冲车底层响起来,慢慢地越来越大,汇集成一片无能为力的悲鸣。
四十余日,日夜与冰冷与死亡相拥。一鼓作气,七攻终竭!
城上突然下来无数飞书,雪片般洒落大地。
城上突然现出了许多陌生面孔。这些站在一起的老幼妇孺,许多是当年昭太子南逃时,臣子们不及带走的家眷。而今他们在群青的要求下写下家书,举袖拭泪,各呼各的亲眷。
杀气已散,嘈杂与争吵声越来越大。
一名小内侍手持布帛,颤颤巍巍地攀上城墙,大声念道:“大宸绯衣使群大人传信:廿载兵戈不兴,此乃圣人至仁。虽无益于南楚宗庙,然黔首得安,苍生免于涂炭,岂非天德所佑,万民之幸?愿禅师明鉴,楚帝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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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阙峡深处,草木皆白。
云雾渐散,皑皑的白雪上满是血迹和残肢。
杨芙紧紧抱着琵琶,手指被冻得像萝卜一般,她骑在马上,被两人护着,紧紧地跟着凌云翼的战马。
二王子选此地设伏,确有用意。
此峡有雾,这几日大雾起时,四面一片全白,遮蔽视线,便成了北戎人的狩猎时刻。
云雾一起,都尉发现指南车磁针乱转,根本难辨方向,埋伏在岩隙的北戎射手已用骨笛模拟鹰唳,惊得战马人立而起,北戎军趁机冲上来杀掠。
凌云翼好容易率军脱了身,都尉擂鼓为号,先行的探子循鼓声接应,却不知北戎人也在擂鼓,鼓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轻骑被误作敌骑射杀,短时间内折损数千。
马背上传来了琵琶声,泠泠如诉,弹奏的是胡曲小调。北戎人虽不懂汉语,却听得懂胡曲,纷纷呆愣,这才叫凌云翼的几千轻骑拼杀出来。
公主善器乐,胡乐也会,这颤抖的胡曲就在杀敌的马背上一路行远。
接下来,凌云翼便有了经验,只在没雾时行进,起雾时静止探查;取道幽峡,终于于数日之后,他们看到了二王子残部的影子。
对准他们的,除了剩余胡骑,还有几十张拉开的强弓上架着的铁箭。
凌云翼环视众人,反身叫人堆火油桶。
杨芙却忽然颤声道:“凌云将军!”
凌云翼不错眼地望着前方。
有人手持令旗,骑马分列而出。
她身披猩红大氅,穿皮袍,头发如北戎女子一般系成发辫,却有足金的闪亮发饰昭示着她不凡的身份。
她慢慢摘下青狼面具,露出一张历经了沧桑却仍留存风韵的脸。
隔得这样远,仇恨的目光却仍如利箭一样射过来,直直钉在他的脸上,却在触及他面容的时候,微微一变。
“驸马,”她打量着凌云翼,目光微动,道:“你见老了许多呀,我都认不出你了。”
在北戎二王子身后指点战事的,果然是昌平公主杨仪。
“退回去吧。”许久凌云翼沙哑道,“若要此时追击,取二王子头颅,也非难事。但公主……王妃您已嫁人,我不愿让您再流离失所。”
二王子闻言暴怒,奈何形势所迫,冷哼一声,折断令旗掷进火堆。北戎军阵中突然冲出三百匹瞎眼战马,马尾捆着浸油的麻绳,马上的人不住地发出哭嚎。
“你敢点火,就让他们来迎战。”
看清那些马背上抽搐的“骑士”乃是手脚被钉在鞍鞯上的大宸战俘,众人哗然,杨芙抢道:“长姊,这都是中洲的百姓……难道要两败俱伤不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长姊,为何不回南楚去,而要帮着北戎人!”
“闭嘴!”杨仪的目光冷厉移向杨芙,“我杨家怎么有你这种扶不起的软秧子!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给别人做了宠妃,过得很不错吧?国破家亡的感觉你没尝到,我尝到了。”
杨芙泪流满面,哽了许久才颤抖道:“长姊,你以为我在宸宫中过得好吗?就是因为我自己尝过国破家亡之苦,如若能不教别人品尝这滋味,也算是我这个亡国公主,于社稷唯一的贡献了。”
当年十七公主自恃美貌,何等不食人间烟火。而今她面添风霜,连性格也变了,杨仪似不能接受这现实的落差,勃然大怒,马蹄无序地乱踩:“你给我滚到边上去,若再多话,我现在就让你死!”
然而这从前最软弱的公主吁了一口气,啜泣着闭目道:“那长姊就取了我的命,从我尸体上战过去吧!若非有人替我当了刀,我的命,原本国破当时就该被上天收走了。”
杨仪厉声道:“这是你求的。放箭!”
她当然不会退。
而今北戎不敌,她也没想过以千人之众取胜大宸数万人,那是不可能的。
若能以北戎残部拖住大宸的大军,为云州战局争取时间,每多熬死一个人,也算是帮南楚的反攻大计添一分胜算。
只是见到多年的枕边人出现在眼前,她惊怒交织,疲倦之下还有无尽的亢奋,几乎难以压制住情绪。
杨仪倒想看她敢不敢真的变尸首,一声令下,箭镞朝着杨芙破空而去。
在那万箭齐发的瞬间,杨芙没有动,却突然有一人冲出来挡在杨芙身前,干脆利落地迎了那百十支箭。
那人竟然是凌云翼!
杨芙在喊叫着什么。凌云翼已万剑穿身,刺猬一般,却是一时不倒,依然屹立马上,双眼望着杨仪,他似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无法出口了。
瞬间的呼吸,似乎被拉成了无限长。
杨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云翼砰地滚落在地,折断箭杆,鲜血自黑衣下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