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随后,自四面的楼上、两端的官道,陆续跑下来了无数男丁,有的是伙计,有的是食客,有人持着衣杆,有人举着拖把,个个眼带仇恨。
领头的是个白须老者,他怒目而视,高声道:“圣人去岁颁布了新律,长安城内,官不扰民。这才一年,燕王又想做什么?当年,叫我们开门迎降,我们开了,燕王的人马还是践踏了两坊的百姓。是燕王先失信于民,莫怪百姓奋起相抗!”
便是自那时起,内城自发相约,让妇孺佩戴骨哨,以骨哨为号,如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便要联合起来反抗。
“老丈,我们、我们只是肃清内务,并未想伤人……”那领头的黑衣人显然并不知其中门道,被四面百姓的怒容震慑住,脸上有几分慌乱之色。
“想是没想,你当我们没有眼睛?你们处理自己的事,敢‘不慎’碰到了我们的妻儿,我们便敢与你们拼命!”老者说完,一呼百应。
那带头的府兵吹一声哨,见势不好,鸣鼓收金,黑衣人们如虫豸般四散而逃,无数的菜叶、鸡蛋和稻草砸在了他们身上。
西市的百姓在原地怒骂议论了一会,慢慢地,相携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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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狷素受惊不轻。
陆华亭方才空手接刃,血珠如珊瑚珠一样接连在空中下落,吓得狷素低头告罪,“属下失职!”
陆华亭倒是面无表情,仿佛那手不是自己的,他将扯下来的对方的衣物,顺手丢给了狷素。
“腰带拽下来了。”狷素脸上露出喜色,忙揣好了腰带,又伸颈道,“好在长史留下了证物。您手怎样,若是伤了,殿下饶不了我!”
陆华亭却换只手将狷素鼻青脸肿的脸搬起来看了看,确认他只是皮外伤,便将他一推,“去记一下哪些铺子损了。”
他单手将衣袖撕开,在手上缠了几圈。这数年打过仗,遇过山匪,见得多了,这不算什么。
殷红的血从纱布中沁出来,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前世的孟观楼,有这么疯吗?
正想着,又是个血头狼一般的人跑回面前,手上捏着一朵玉簪花,对陆华亭比划道:“我护那娘子,到河边,她摘这花,然后,不见了!”
陆华亭盯着花看了半天,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事?抢点心,如今连人家摘朵花也抢。”
“没抢!”狂素用力跺脚,险些将地跺碎,才让陆华亭听明白,是跟着群青到了河边,学着她摘了一朵而已。
“你过来。”陆华亭勾手,他拿帕子将狂素脑袋上的血擦净。仔细地看了看伤口,见伤未见骨,便将帕子给他自己按着,皮笑肉不笑道,“那不叫‘不见了’,是你跟丢了。她故意把你甩掉了。都已有心情摘花,你也不用再跟,再跟,就是冒犯了。”
狂素似懂非懂,踌躇一会,憋出一句话:“但,我鱼牌,在她那。”
陆华亭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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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福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据说群青最后便是进了这道门,身子一扭,消失在了大殿的善男信女中。
入殿门,见观世音菩萨玉身,陆华亭先躬身一礼,神色尊敬。
他的衣领已经散开破损,后颈的乌发散乱下来,一张脸却仍然唇红齿白,若非周身染血,真有几分魏晋风流,引得来往进香的娘子们频频扭头观望。
传说他做过一段时间佛门弟子,狷素二人不敢怠慢,连忙跟着躬身。
观音像下面是功德宝箱,宝箱外侧摆放着了一堆东西,全是进香者的失物,如女眷掉落的手镯、头饰之类,每隔一会儿,便有人调过头来寻。
陆华亭扫了一眼,只见一朵有些蔫的玉簪花静静放在其中。
这花和狂素拿回来的那朵几乎一样,拿一张素白的丝帕垫着,如一道美丽的哑谜。
“都是落下首饰的,谁会来寻花啊。”狷素嘶嘶地擦着伤口,“也不是绢花。”
陆华亭一滞,忽地弯腰将那丝帕拿起,丝帕下面,露出了狂素的鱼牌,还有两枚金珠。
狷素目瞪口呆,又感到一种深深的轻慢:“不是,她怎么能就这样——这样——把东西随便放在庙里呀?金珠她怎么又不要呢?”
陆华亭将鱼牌抛在狂素怀里:“技不如人,废话还多。”
还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点心她拿走了两盒。
此女算得明明白白,不愿欠他一分一毫,一个南楚细作,恐怕是怕极了,他真的会去宫里寻她下落。
陆华亭这般想着,将那两枚金珠,还有袖中所有的金珠尽数抛进功德宝箱内,发出铛铛的轻快声音。
“今日若非这娘子,我们真当脱不了身了。只是不知她什么来头,万一是个大宫官呢。”狷素对着菩萨像拜了拜,“长史不怕得罪人,咱们燕王府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吗?”
陆华亭坐在门槛上,一双长腿无处可放:“商铺损毁统计的怎样?你不如先担心一下燕王府的声誉吧。”
“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燕王府的人,这般行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狷素愤怒。
“谁能证明?”陆华亭道。
“我和狂素都在场……我们喊了的,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狷素气得将腰带扔在了地上,他们都是燕王府的人,证言又有什么价值。
“百姓自有眼睛,有耳朵,他们是相信你说,还是相信自己看到的。”陆华亭将那绣着府纹的腰带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所以啊,那娘子是宫人,岂不是件好事?我不拉她下水,日后谁来给我们作证。”
狷素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只是长史,你怎知道她还有后招?若是跟我们一样,也没有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陆华亭看向门外的晚霞,意味不明地答,“如果没有……没有,那就可惜了。”
他原本只是想:这么重要的一张牌,埋伏在在长安城的细作们,怎可能看着她遇险,定然会来相救,细作总有细作的办法,届时牵出一串细作,也省得慢慢查验。
可惜了。他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办法脱身。
她人在宫闱,却如此清楚地知道骨哨的事,可见是对民间格外了解……也颇有感情。
陆华亭心想,宝安公主的女使,应该是生长在长安城的吧。繁花如锦的长安城。
不似他,生在凄山野水边,才会有这样冷硬的心肠。
狷素见陆华亭拎着羃篱娘子留下的丝帕,不知在想什么,想替他收起。刚一伸手,陆华亭忽地将丝帕握紧,让他摸了个空。
那柔软冰凉的触感缩起来,如攥紧一片云。陆华亭将丝帕收进自己袖中:“走。”
第16章
两盒荷花糕摆在面前,揽月的瞳孔放大。
她看了看荷花糕,目光上移,打量着群青。
群青的衣裳和羃篱都挂破了,裙子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周身狼狈,双手交握,乖巧中透着几分忐忑。
“你……不是跟人打架抢来的吧?”揽月舔了舔嘴唇,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愧疚。
“不是。”群青平静地说,“排队买的,真的。”
打死揽月都想不到,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就这样吧。”揽月没有再追问第三盒的下落,“听着,现在去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待在住所,不要来正殿。”
她说:“太子来了!”
群青看了看四周。
今夜多点起的一倍的烛火和地灯,将殿中照得蓬荜生辉,原来是因为李玹的到来。
群青对太子一点兴趣也没有,能独自待在住所,简直再好不过。
她烧了水,洗个热水澡,正好放松休息。
木桶内热水包裹着她的身体,重生以来,头一次活动筋骨,勉强脱了身,只是松弛下来,才感觉浑身都疼。
三年前的身体没有经历那么多杀伐,虽然健康,但还很脆弱。
持刀的手腕几乎已经脱力,还有手心蹭破的伤口,被热水浸着,枝枝蔓蔓的刺痛。
群青下意识地想取丝帕包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丝帕留在了寺中,只得竖着手掌。
陆华亭大约真的命里克她,否则如何解释,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能被牵累到如此境地?
没想到圣临元年,燕王府如此卑微,陆华亭能被当街追着砍杀。
逼至绝境,就算是路过一只狗,也不得不当浮木抱住,这一点群青理解。
今日她之所以出手,有很大原因是为了狂素。
她不占两种人的便宜:孩子,或者傻子。因为他们的给出的心是真心,而她见过的真心太少。
假如陆华亭派出那个脑子稍微机灵点儿的暗卫,他一定不会豁命去死守她这个陌生人。这么说来,陆华亭对路人还有几分良心,没有她印象中那么不择手段。
有几分,但也不多。
群青胡乱想着,整个人沉入热水中,清洗头发,她乌黑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在水中飘荡,片刻后,她破水而出。
疼。
她的手贴住脸颊,许是水的滚烫引发了脸上发热,隔着皮肤,她仿佛摸到即将涨破土层冒出的春芽。
她面部被李郎中推移过的骨头又开始疼痛发痒,若无药物缓解,几近难捱。
幸好芳歇今日托小松送来的药包里有一包“霜寒雨露”,可以消炎止痛。
群青解开药包时,里面掉出一页纸笺。
她连纸皮都未及撕尽,便把药丸塞进口中,等清凉的滋味入腹,缓解了疼痛,才把纸笺捡起来细瞧。
应该是十分重要的消息,所以芳歇才要追上来递给她。
纸上写道:“师父来信,他在江南流民中遇一妇人,像你阿娘,正辗转寻觅。阿姐保重。”
群青脑子中嗡地一响,拿起来读了好几遍“像你阿娘”,心狂乱地跳起来。
李郎中是阿娘的旧交,他说话向来严谨,说“像你阿娘”,便说明他遇到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朱英!
阿娘活着。
上一世她至死未曾得到的消息,冷不丁出现在面前,让她第一次有了凿破囚笼、窥见天光的感受。
她有亲人在世,家还没散。
她日后还有机会挽着阿娘逛集市,吃阿娘做的饭菜,还能睡在阿娘身旁,分享她的心事,得到爱怜的抚摸。所有不能弥补的遗憾,就忽然变成了未来的可能。
但是,李郎中说她在江南流民中。
那么远的地方,又无亲眷,群青见过城内流民的样子,心一阵一阵地揪,她不敢去想,阿娘如今是什么模样。
若能出宫,她早就动身去江南一起寻了。
水凉了,群青忘了擦干,就将衣裳穿起来。
忽然门被打开,若蝉神色慌张:“姐姐,不好了,太子殿下唤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