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灵澈上人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方向——俗讲——入手。
他当年在长安名噪一时,就是因为俗讲说得好。这会儿讲起佛教的发展历程,也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话说当年,西域龟兹国有一位高僧,名叫鸠摩罗什,盛名遍传海内外。前秦国主苻坚听说他的名声,便派遣大将吕光出兵西域。
结果等吕光带着鸠摩罗什回程时,却听说苻坚已经在淝水之战中惨败,被姚苌所杀。
吕光干脆留在凉州,自立为帝,是为后凉。鸠摩罗什被迫滞留凉州,只好在此开坛讲经,并学习汉语、翻译佛经。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词语,如涅槃、苦海、天花乱坠、回光返照等,都是他在译经时创造的。
佛教因为鸠摩罗什而在河西走廊兴盛,也吸引了一大批弟子和信徒。
其中有一位信徒叫沮渠蒙逊,一位弟子叫昙曜。
后来沮渠蒙逊杀死上司吕光,建立了北凉,便邀请昙曜开凿了天梯山石窟。窟中有一尊佛像,是专门为沮渠蒙逊已经去世的母亲雕凿的。
再之后,沮渠蒙逊的儿子出征西秦,死于乱兵之中,沮渠蒙逊想起太子出征之前曾经让僧人占卜吉凶,结果是大吉,现在儿子却死了,于是下令驱逐国内所有僧人。
诏令颁布之后,天梯山石窟中那座为他的母亲开凿的佛像竟流泪不止。
沮渠蒙逊得知此事,翻然悔悟,下令召回了所有僧人。
“等等……”见灵澈上人自己也沉浸在故事之中,一脸感动与向往,好像是真的相信了这个“佛像显灵”的故事,雁来实在没忍住,开口打断道,“这个佛像流泪,明显就是僧人为了让沮渠蒙逊改变主意,故意设计的吧?”
灵澈上人被打断了也很平和,但听到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雁帅为何这么说?”
“呃……”雁来转头看向围观的玩家,“你们有办法能让佛像流泪吗?”
“我我我!我之前在宫斗剧里看到过!”一个玩家举手,“事先将蜡藏在佛像的眼睛里,然后礼佛的时候不是会点燃香蜡纸烛嘛,热气一熏,蜡融化了淌出来,看起来就是佛像流泪了。甚至还可以根据需要定制颜色,流个血泪什么的呢!”
“也有一种可能。”另一个玩家托腮沉思,“石窟不都是依山雕凿的吗?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山缝渗入,可能就刚好积蓄在了佛像的眼窝里,再流淌下来。”
“也可以直接在佛像眼睛里做个能出水的机关,还能随时控制。”
雁来转头看向灵澈上人,“喏。”
灵澈上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再维持不住那种得道高僧的淡然。
他觉得这些天兵毫无敬畏之心,竟敢亵渎佛像,可是又忍不住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想,觉得确实很合理。
灵澈活到这个年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民间其实有不少淫祠和邪教,就是以各种戏法、骗术来吸引信徒,从而借此敛财或是谋取好处。
民间有这样的人,僧人之中就绝对没有吗?
灵澈上人自己是很虔诚的信徒,也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但他也不敢替所有的佛教徒担保。
他不愿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广泛流传的“神迹”和“显灵”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这样的算计?甚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实,全是算计?
一种无形的、恐怖的阴影笼罩在灵澈上人的心上,让他面色一片惨白。
雁来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不忍。
她只是忍不住挑个刺,真没打算把对方的信仰干崩塌啊!再怎么说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万一想不开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作孽?
但是万一她开口去劝,越劝越糟糕呢?
不等雁来犹豫出结果,灵澈上人已经长身而起,朝他一礼,笑道,“是我着相了,多谢施主当头棒喝。”
雁来:“啊?”
灵澈上人却是一脸的感慨与醒悟,“人生百岁,便如持灯行夜,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若是着了相,为之所迷,忘记手中灯盏,便不免会走错路了。”
雁来一脑袋问号,你还真悟了啊?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既已醒悟,又岂能知错犯错?”灵澈上人再次对着雁来一礼,“贫僧冒昧了,这便告辞。”
“等等!”雁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先别走,说清楚你来干什么的!”
灵澈上人目瞪口呆,只得道,“无非是名利之事,虚妄而已。雁帅听完,恐怕也不过付之一笑,如此,又何必污了你的耳?”
“我笑不笑的,那是我的事,你先说清楚。”雁来坚持,“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灵澈上人无奈,只能重新坐下,叹道,“雁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灵澈上人大笑出声。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标准的得道高僧的气质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但奇异的是,现在这种随意的、甚至近乎恣意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感,反而别有一种超然洒脱。
“行了行了,说正事,你到底来干嘛的?”雁来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灵澈上人稍稍敛了笑,道,“这事还要从昙曜说起。”
话说后来北魏灭掉了后凉,昙曜也就从河西来到了平城,很快又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太武帝毁佛。
先是被自己雕凿的佛像救了一次,又亲眼看到佛教的寺庙、经书、塑像、法物被毁坏,僧尼被杀害,让昙曜痛定思痛,向刚刚登基的文成帝提议在山中开凿石窟,让佛教能够永远流传下去。
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
石窟开凿完毕之后,昙曜又向皇帝建议,设立了完善的僧户制度,允许寺院拥有土地、人口,免除赋税和劳役,从此寺院真正成为了独立于皇朝统治之外的一大势力,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
然而今年初,李纯下诏要求所有免课户一体纳税。
本以为寺庙和僧侣不在其中,谁知五月底,他们就被通知要交夏税了。
被触犯了利益的僧人们群情沸腾,认为这项政令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于是便决定集体前来洛阳,想当面向雁来陈情。
灵澈上人倒不是为这个来的,他真的只是想把故友托付给自己的《茶经》送过来出版。
但谁让他也是个僧人,而雁来又只想见他?
于是这项重任就被其他僧人交托给了他。
“等会儿,皇帝下令让你们交税,你们来找我陈情?”雁来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我看起来这么像个热心肠的好人吗?”
灵澈上人被她逗笑了,“并非是因为雁帅好说话,不过是众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会改革税制,根源就在于天兵减了税,朝廷用度不足,才会向原本的免课户征税。”
既然根源是天兵,那当然要来找她。
“啧,”雁来嫌弃地道,“果然啊,特权享受久了,就会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灵澈上人也是一叹,“方外之人,又何尝真的放下了世俗名利?贫僧方才就说了,真说出来,不过是污了雁帅的耳。”
“还是现在的政策太宽容了呀!”雁来若有所思道,“百分之五的税都不愿交,这是日子过得太享受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灵澈上人:“……”
他也超然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雁帅的意思是……?”
“我记得,佛教最初是推崇苦修的。”雁来说。
“……是。”
最初时,佛教的修行方式是独自遁入山林之中,开凿洞窟,一边雕凿佛像,一边修行佛法。等到洞窟形成规模,佛法自然也有成了。西域的很多千佛洞,都是这么开凿出来的。
但是后来这不是要走上层路线,让国王和皇帝支持佛教嘛,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山里苦修吧?
于是就像顿悟派在吐蕃更受欢迎一样,中原王朝的佛教也变成了心诚则灵,皇帝和贵族不用持戒,至于开凿洞窟、修建寺庙之类的体力活,更是完全交给了工匠。
他们甚至还给取了名字,将更注重个人修行的原始佛教称为“小乘佛教”,更偏向于吸收更多信徒、增加佛教影响力的新式佛教称为“大乘佛教”,让人一听就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高明。
现在的大唐,当然也有持戒苦修的僧人,但是像这种寺院名下有土地有佃户,享受着旁人供奉的僧人,跟地主有什么区别?
地主都没对新的税收政策说什么,因为百分之五实在已经很低了。
结果僧人不满意!
既然好日子过腻了,雁来也不介意给他们添点儿波折。
灵澈上人知道,这回是弄巧成拙了,但见雁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雁帅打算如何处置?”
“上人真的要听吗?”雁来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能坦然以对。但听完之后,就要考虑该不该告诉其他人,又要怎么跟他们说了。”
灵澈上人:“……”
他突然明白雁来之前说的谜语人是什么意思了。
灵澈上人怀疑雁来是在报复自己,而且有证据。
这谁能忍得住不听啊?
他深吸一口气,“贫僧也不喜欢谜语人,说与不说,是贫僧需要考虑的,还请雁帅告知。”
雁来满意了,“这可是你要问的——我打算上书朝廷,让天下僧道追试经籍,不通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灵澈上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歹毒的计谋,这下只怕天下僧道都要不得安宁了。要是知道是他们来找雁来,才引出了这一番祸事,那……
现在轮到灵澈上人纠结了。
若是将这消息告知其他僧人,不说雁来这边可能会对他有些想法,毕竟这算是提前透题了,就说那些僧人,是会念他的好,还是会觉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但不说,所托之事没有办成,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况且能瞒得住一时,等到考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也一样会疑心。
确实是不如不问。
好在灵澈上人刚刚才顿悟了一番,这会儿虽然心里很苦,倒也还算冷静。
就像雁来说的,她是什么很好说话的、热心肠的好人吗?为了这种事来找她,自然要承担可能会有的后果。
她只是让他们考试经书,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佛门子弟、方外之人,如此汲汲营营于蝇头小利,早就失了向佛之心。如今朝廷考试经籍,让他们收一收心,也未必是坏事。
灵澈上人苦着脸告辞离开了。
雁来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感慨道,“我其实真的不是针对他。”
“嗯嗯嗯。”旁边的玩家都齐齐点头,“我们相信雁帅。”
雁来:“……”
算了,这些暂时也不是她该管的事,还是写个奏折送去长安,让李纯来操心吧。
现在她要随机抓一个幸运的文士来写奏折了,选谁好呢?
一刻钟后,给灵澈上人做引荐人的刘禹锡,收到了玩家送来的、雁来亲笔所写的便条。
他本来是很高兴的,因为雁来需要人写奏折的时候,明显更喜欢用白居易和孟郊,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这回总算轮到他了。
但看清便条上所写的内容,刘禹锡脸上的笑容不由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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