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林母扭过头, 文质彬彬:“您请回吧, 孩子不懂事,叫您见笑了。”
说着, 她左手劲加大了一成。
林蕊“嗷”的一声,一个劲儿地叫唤:“哎哟,妈,我没干坏事。”
“没干坏事你在铁道口?欢迎我来着?”
林蕊刚想点头, 又咂摸出话音不对,赶紧摇头坦白从宽:“不是。我就是卖饭团来着。”
林母冷笑,很好,都理直气壮了。
她拽着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一路走到筒子楼下, 恰好碰上王奶奶从解放公园回家。
看见这一大两小, 王奶奶顿时笑了:“蕊蕊放学啦?哎哟,郑大夫, 你出差回来了?明儿我干煸了知了猴,你尝尝, 公园里头的一点儿不比农村的差。”
林母保持微笑:“是的,刚好在路上碰见蕊蕊。”
林蕊头皮发麻,一个劲儿朝王奶奶使眼色。
奈何王奶奶眼睛没往她的方向瞟,只高兴地摸了摸苏木的脑袋:“还是咱们苏木有良心,你去接你嬢嬢的,是不是?下午就出门,吃过晚饭又不见人,等了好久吧。”
林母笑容依旧:“是,火车晚点了,在路上停了好长时间。”
林蕊在心中滴血,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
王奶奶,这要是赶上革命战争年代,您老都不用敌人严刑逼供啊,直接痛快地兜了我方的老底。
林母跟王奶奶寒暄完,领着两个孩子上楼。
苏木负隅顽抗,冲林母笑得满怀期待:“嬢嬢,我就不上去了吧,天都这么晚了。”
林母笑容如春风拂面:“哪能呢,嬢嬢特地给你买了礼物。”
王奶奶迟钝得很,还在后头一个劲儿催促:“快去快去,看看你嬢嬢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她欢快地笑了起来。
那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中,苏木哭丧着脸,跟奔赴刑场一样踏进林家的房门。
“跪下!”
门板一合上,林母就眼神示意搓衣板的方向。
苏木见势不妙,赶紧求情:“嬢嬢,蕊蕊身体不好,吃不消。”
“我是说你俩都跪下!”林母陡然沉下脸,压低声音呵斥,“无法无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苏木愣了下,乖乖拿来搓衣板,臊眉耷眼地跟林蕊并排跪在林母面前。
“苏木,你喊我一声嬢嬢,我就得管你。娘亲舅大,嬢嬢也是半个妈。”林母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指着自己的小女儿道,“不用猜,鬼主意肯定是蕊蕊提的。”
林蕊惊讶,哎哟,原来她外婆这么高看她妈啊。她还以为真正的十四岁的她妈压根没有商业头脑呢。
“你还挺得意的,是不?”林母一看小女儿抬起头,就忍不住想抄起鸡毛掸子,“你自己说说,你犯了多少错误?”
林蕊哪敢硬碰硬,赶紧龇牙咧嘴地承认错误:“我,我偷偷出去做生意了。”
“就这个?”
林蕊开始数水泥地上的裂痕到底有几根:“我不该瞒着你们。”
“你今晚为什么不上晚自习?你是怎么跟你们班主任说的?”
林蕊头都不敢抬,小声嘟囔:“我说我在家自习。”
林母放下倒茶的开水壶,估计连热水都不能压下心头的冷笑。
她直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脑袋瓜:“你们李老师就这么傻?你说什么他都信?”
林蕊被戳得“嗷嗷”直叫,估摸着瞒不过去了,只能咬咬牙一狠心,直接承认:“我说你答应的。”
好大的能耐,都学会撒谎两头瞒着了!
林母揪女儿的耳朵:“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要上天?”
“没,哎哟,妈,痛痛痛。”林蕊连连哀求,“那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哦,不不不,是那个天高皇帝远。也不对,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先斩后奏而已。”
林母直接叫她给气乐了:“你还一套套的,啊!成语乱用,难怪语文考试不及格。”
林蕊疼得龇牙咧嘴:“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实在是卖的太好了,简直钱不是钱,我都……”
“闭嘴!跪着好好反省!”
还越说越来劲了!
林母懒得理会小女儿的胡搅蛮缠,转过眼看苏木,“你再想想,你到底错在哪儿?”
苏木见识了嬢嬢的暴风骤雨,从头到尾缩着脑袋,乖巧的很:“我不该没拦住蕊蕊。”
“我看你是根本没想拦着!”林母沉下脸,“我跟她爸不在家,你不知道找鑫鑫?”
苏木小小声念道:“鑫鑫姐军训去了。”
林母怒极反笑,指指林蕊,又指指苏木:“好啊,你俩现在是同盟了,一唱一和的。”
林蕊没憋住,直接扯过装钱的布袋子给林母看:“妈,你自己数数,就这一晚上,我们挣了多少钱。”
苏木数过的,他一箱子装五十个饭团,一晚上卖的一干二净。加上中午试水的那三十个,他们今天进账八十块。
现在米价是在飞涨,可也就是从不到两毛涨到了三毛五,这么些饭团,用的米也用不到五斤,也就是两块钱。
再加上佐料、鸭肠、牛杂、煤球这些个开销,总共不过十块钱。他们净利润能有七十元呢。
都快赶上她妈一个月的工资了。
林母伸出手,问林蕊:“粮票呢?”
“啊?”林蕊连连摆手,“我没用粮票啊,我用的都是家里头的米。”
林母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傻丫头,你不知道卖出粮食要收粮票的啊。街上吃碗馄饨还要交粮票呢!”
林蕊傻眼了。她这才知道此时的粮票比钱更值钱。
比方说两毛钱不到一斤的米吧,粮票在黑市上起码值三毛,也就是光掏钱买议价粮得五毛钱才能买一斤。
林母叫自己的傻姑娘给气得哭笑不得:“你不收粮票,人家当然愿意买你的了。深圳那会儿,不收粮票的饭店,价钱比别处贵五倍都多的是人去吃。”
当钱是大风刮来的?以为人家是傻子,人家当她是傻子才真的!
林蕊满脸委屈:“怎么没人告诉我。”
林母冷笑:“碰上你这种傻子,人家偷笑还来不及呢。谁会跟你说这事儿?”
林蕊扭过头,控诉地瞪着苏木。是自己人吗?太不够意思了!
苏木冤枉的很:“我不知道啊。”
他在香港待了大半年,早把买东西还要票证的事情丢到脑袋后头去了。回来后基本上在林家蹭吃蹭喝,他也基本没用上过粮票。
推着车来卖老面馒头的也没问他要过粮票。他说馒头怎么涨价来着了。
林蕊各种郁闷,只差在床上打滚:“我还以为我赚了呢,合着我亏了。”
林母伸出手:“给我看看,你亏了多少?霍,一袋子米被你干掉了大半袋,你打算下半年喝西北风?没看到现在人连火柴都往家里头搬上几百盒么?大家都抢着往家里头囤东西,你好了,给我大甩卖是不?”
现在上海已经凭票供应食盐跟火柴,就连铝锅都只能以旧换新,或者凭借结婚证跟户口本买。
林蕊恍然大悟,难怪前两天还有人想买她煮串串香的铝锅呢。
她叫她妈一顿数落,满心的小骄傲全都变成了委屈。
林蕊嘟着嘴巴,将柜子里头一只布袋子拖出去给她妈:“都在这儿呢,你自己数吧。”
袋子里头,十块钱一沓子的角票分票整整齐齐码放成几十摞。剩下的则是按照一百块钱一捆的标准,绑着黄色的橡皮筋。
林母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能把书包收拾得这么清爽,我就做梦都笑醒了。”
她先点的是毛票,还不甚在意。等数到一元两元累积的百元时,她就变了脸色。待数完所有的钱,林母直接呆愣着不出声。
一千五,整整一千五百块。比她大学毕业的高级工程师丈夫一年的工资还多。
林蕊掰着手指头跟她妈算:“知了猴是芬妮跟王奶奶捉的,我按照两分钱一只收。当日当天结账,加在一起,各给了她俩八十块。”
林母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半晌不吭声。
林蕊偷偷看着她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一半的钱是苏木挣的。妈,你得给人家。”
做人要讲原则,她妈不能没收苏木的收入。
林母拍拍床,让两个孩子坐下来,正色道:“你老实跟妈讲,你为什么要做生意?是不是班上有同学嘲笑你了?”
现在下海的人多,一夜暴富的也不少。
他们厂里头有人一直郁郁不得志,前几年一气之下停薪留职去深圳的。今年春节见了,俨然就是挥金如土的大老板,阔气得很。
现在海南搞开发,厂里头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错过了八零年的深圳,难道还要错过八八年的海南吗?
钱是不是好东西?当然是。否则为什么人类都在追求财富呢。
林母不是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拼命学习考出来的原动力就是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女命运。
她怜惜地看着小女儿。
他们夫妻都是在厂里头挣死工资,一个月就是工作再多就那么定额的钱。
眼下连国家副总理都吃不起五块钱一只的大虾,何况是他们这样有两个正上学的女儿的家庭。
“蕊蕊,比起身外物,一个人的学识跟精神面貌更重要。妈妈不希望你跟别人攀比,因为攀比永远没有尽头。你是万元户,人家一笔生意就成了百万元户。你说,能比的完吗?”
林蕊眨巴眼睛。娘哎,我的亲娘,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深奥啊。
她没别的想法,就是不能看见钱就在眼前,她还不弯腰捡起来。
“妈,你也看到了,我们连一个月都没干完,就挣了这些钱。要是捋起袖子干一年呢,咱家也是万元户。”
林母摸着她的头,微笑:“蕊蕊是觉得没钱花不自在了?妈以后每天都给你一毛钱,怎么样?”
现在鑫鑫上大学,每个月都有补贴,基本上够管自己。家里头的开支账簿还是能够匀出蕊蕊的零嘴钱的。
“哎哟。”林蕊又要满床打滚,“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哄小孩啊。”
林母看着撒娇耍赖的小女儿,笑着摇摇头:“你看看你,是不是个小孩?”
“妈。”林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抱住她妈的胳膊,急切道,“你看,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又没不上学,你就让我继续做下去吧。”
林母脸一沉,一巴掌拍到她后背上:“你不想上学啦?你看到哪个学生做小生意的?我告诉你,只要有人举报,你们学校立刻开除!”
校园也不是象牙塔,外头人都忙着挣钱时,学校里头照样有学生脑筋活泛,做起了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