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还有五天,我送你回去就去寻薛明贵。晚饭莫要等我。你早点睡,睡前把追风牵到院子门口,谁来也莫要管。”
“你要什么时候才回家啊?”明菲想起龚家那一到晚上就黑沉沉,没什么人影子的大院子,心里有些发怵。
龚远和嬉皮笑脸地往她身边凑:“舍不得我?我一办完事就回来,定然不耽搁的。”
明菲见他又不正经了,懒得理他,道:“洗萃出来了。”
洗萃撅着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袱,走到马车边颤声道:“大爷,他们不肯。还嘲笑我来着。”
明菲见他脸上因愤怒和害羞引起的红晕还不曾褪去,便知他定然是被讥讽得很了。含笑道:“洗萃莫急,他们愿意给多少?”
洗萃沮丧地道:“只愿意给一百八十两,还说是天价了。”
“这也太黑了吧?”龚远和摸摸下巴,道:“还不到二百两,太少了,继续去讲,就说要五百两。”
洗萃犹豫了一下,抱着包袱又走了。
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太阳烤着车厢,明菲感觉细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只得拿着扇子使劲地搧,笑道:“可怜的洗萃,约莫跟了你龚大爷这些年,还从未受过这等气吧?”
“很热吧?很快就好。”龚远和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卖力地给她搧起来:“他从我这里得到的赏钱都够买房买地娶媳妇儿了,受受气怎么了?”
明菲惬意地歪在靠枕上,享受着美人伺候,道:“你猜他这回要多久才会出来?”
龚远和道:“约莫马上就出来。”
话音刚落,洗萃果然夹着包袱疲沓嘴歪地走了出来,要哭似的看着龚远和:“大爷,人家还是不肯,添了十两。”
龚远和也热得受不了,扯了扯衣领,道:“去给他们说,四百两。”
洗萃求救地看着明菲,明菲微微一笑:“听大爷的。”
洗萃夹着包袱万分沉重地走到春和押的门口,抬起头看着春和押的大门,久久迈不动那一步。
明菲大笑:“看看,洗萃都没脸进去了。”
当价格压到二百五十两和二百一十两,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春和押的大伙计终于摸出来辨明正主儿了。龚远和遮遮掩掩的,半点没让人看到他。那大伙计仍然发现了什么,回去后,爽快地以二百五十两的价格收下了那件大氅。
龚远和将银子扔给金簪抱着,用马鞭戳了戳哭丧着脸的洗萃:“难看死了,笑一个给爷看,爷都不觉得丢脸,你难过什么?”
洗萃却是当街一声哭起来:“爷,你不知道他们说话有多难听,以后您莫要赏小人银子了,也少花点钱,莫要受这等腌臜小人的气。”
龚远和低头闷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好,爷听你的,这次就不给你赏银了。等以后有了银子,再给你。”
明菲也劝洗萃:“哭什么?多难看,快擦了眼泪,往前头去看看可还有樱桃和枇杷,捡那上好的,一样称个五六斤。”
金簪忙数了钱递给洗萃,笑道:“十四五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似的,这么爱哭,当心找不到媳妇儿。”
洗萃也有些不好意思,拿起钱一溜烟地往前头去了。
回了家,明菲先叫人把樱桃和枇杷分了一半送去龚二夫人处。二人洗了脸换了衣服,吃了些樱桃和枇杷,龚远和带着洗萃自出门去寻薛明贵不提。
不用去龚二夫人那里伺候,明菲乐得睡了个午觉,起身后花婆子来报:“说是明日一大早就送人过来给奶奶挑。那边回了约莫一斤杨梅过来,听说大爷今晚不在家用晚饭,请奶奶过去一道吃晚饭呢,说是做了淮杞鳖甲汤。”
“妈妈怎么回的?”这谁的主意啊?请她过去吃晚饭?谁不知道她每次过去就是在龚二夫人面前立规矩的,吃什么吃?
花婆子见明菲脸色不好看,便笑道:“老奴已经回了,说奶奶舍不得兄长、嫂嫂、妹妹,又中了暑,身子不舒坦,睡着呢。”
明菲忍不住拍了花婆子一下:“妈妈也来捉弄我。”
花婆子笑道:“是三小姐身边的含香过来请的,这三小姐,看着是挺想和您把关系处好的,可怎么就想不通呢?您过去吃饭,能得什么好,白白过去找气受。吃什么鳖甲汤?以后老奴要专门给你熬补汤的。”
明菲心中一动,道:“妈妈,我记得当初母亲有了华哥儿之后是不吃鳖甲汤的,对吧?”
花婆子道:“对啊,那个虽然大补,却是大寒之物。孕妇是不能吃的。”
明菲扑到她怀里,笑道:“妈妈,有你在我身边可真好,你什么都知道。有你看着,我放心得多。”
花婆子亲昵地抚抚她的肩头:“真是个傻孩子。”
晚饭时分,龚婧琪却亲自过来了:“嫂嫂,听说你中暑了,可好些了么?”边说边让身后的丫鬟放下食盒,“你不过去吃饭,我就把那好的给你拣了些送过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特意强调,“都是没人动过的。嫂嫂快趁热吃吧。”
“我等会儿再吃。”明菲笑着谢了她,龚婧琪见她恹恹的,没有半点精神,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花婆子打开食盒,见里面除了那碗唱主角的鳖汤以外,还有一碟凉拌苋菜,一碗肉末蒸蛋,一碟素炒香菇。不由撇了撇嘴,对着要来摆桌子的丹霞道:“去厨下看看晚饭做好没有。”
丹霞看了看还在冒热气的菜一眼,不敢多问,退了下去。
花婆子用筷子点着鳖汤、苋菜、蒸蛋给明菲看,“都是好东西,但如果这几样菜放在一起吃,便是害人的。奶奶您记住了,鳖这个东西,一定不能和苋菜、蛋、鸭肉、芹菜一起吃。时间久了会出问题的。”
食物相克么,明菲来了兴趣:“妈妈怎会知道这些?”
花婆子笑道:“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以后有时间,老奴慢慢说给奶奶听。”
金簪对龚婧琪很有意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您以后多防着她点。”
花婆子道:“不见得就是她干的,说不定今夜她们饭桌上,这几道菜都是有的。只不过这几样被人特别挑出送过来罢了。可惜那边没我们的人,不然问问便知道了。”见明菲垂着眼若有所思,不由劝道:“奶奶莫要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兴许,是老奴多心,碰巧也不一定。”
也不知道从前龚远和吃了多少这些好东西,幸好他如今看着是健健康康的,可那也只是看着而已,说不定内里也有什么不知道的病呢?明菲打了个寒颤,强笑道:“我没事,妈妈,依您所见,一个人若是长期吃这些相克的食物,大约多久会发病啊?”
花婆子默了一默,道:“孕妇、小孩子倒是很快就能看出效果来,至于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但想来也要看吃的多不多,身体如何,不过可以肯定,时间长了,那个人的身体必然是常常会有些小毛病的。”
第141章 相处(一)
花婆子道:“这些东西倒了怪可惜的,不如老奴就说是您吃剩的,分别赏给几个丫鬟吃,就不会有事了。”
明菲应了,花婆子便喝了一小碗鳖汤,金簪则动了动肉末蒸蛋,接着端出去赏人。
过不多久,紫菱、紫罗兴奋地进来给明菲行礼道谢,说是鳖汤很好喝,蒸蛋也很嫩,苋菜很新鲜,香菇很香。明菲有些发愣,等紫菱和紫罗走后不久,梅子也来了,说的话也差不多,还间接地表达了忠心。
明菲哑然,敢情花婆子说的分别赏人,就是赏给这几个她眼中认为有威胁的丫鬟了?不过说起来,也怪明菲自己糊涂,丫鬟们彼此得了好东西,怎会不互相分着吃的?只不过难得两个紫竟然肯和梅子一起分着吃。花婆子也真的是厉害,只赏两个紫,两个紫难免觉得奇怪,加上一个梅子,就合理的取消了这种疑虑。
明菲不由摇头:“这个花妈妈。”
金簪笑道:“花妈妈总是真心为奶奶着想的。”
明菲没吭声,纵然花婆子是为了她好,但也太自作主张了些。遂下决心要和花婆子好好谈谈,只是这话得说好听了,既要让花婆子知道厉害,又要花婆子心中没疙瘩。
花婆子领着丹霞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进来:“奶奶,今晚上给您做的是花生红枣焖猪手,凉拌豆芽菜,素煮白菘,南瓜卷,快趁热用吧。”
明菲便请花婆子坐下一起吃:“我一个人吃着没味道,妈妈陪我用一点。”
花婆子笑道:“哪里敢呢,这……”
“妈妈不要推辞,坐下罢。”明菲给金簪递了个眼色,金簪赶紧送上碗筷,硬拉着花婆子坐下:“妈妈忒客气了,奶奶让您坐下,您就坐下,若是能让奶奶多吃点,岂不是更好?”
花婆子听了,方斜签着身子在下手杌子上坐了,笑着给明菲介绍:“奶奶,多吃点花生红枣焖猪手,补血养颜的。”
明菲给她夹了一块炖得葩软晶亮的猪手,笑道:“那妈妈就多吃点。”
花婆子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也就理直气壮地吃了。
待用完饭,明菲单约了花婆子一起去散步,顺便喂追风,再将追风带回来守院子。
“妈妈,先前紫罗、紫菱、梅子都来谢我,说是鳖汤很好喝,蒸蛋也很嫩,苋菜很新鲜,香菇很香。”明菲笑着摘下一朵夜来香给花婆子别在衣襟上。
花婆子不慌不忙地笑道:“这几个馋嘴丫头,竟然放在一起换着吃。”这可不干她的事,她明明就是分别赏了她们的,谁叫她们嘴馋。
明菲拖长声音喊了一声:“妈妈……”
花婆子抿抿嘴,抬眼看着明菲:“奶奶莫要心软。”
明菲见她毫不避让地承认了这件事,也就收起嬉笑的神色,认真地道:“妈妈,还没到那个地步。”
花婆子道:“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妈妈,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我好。但是,现在情势未定,实在是早了些。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人。”她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滥好人,但也还没到一个不如意就动手害人的地步。
花婆子见明菲目光坚定,毫不退让,最终退步:“是,一切听凭奶奶拿主意。”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明菲见她让步这么快,知道她没往心里去,便笑着携了她的手:“那一年赏千叶茶花,放风筝,我被人推倒在太湖石边,差点没了命,是妈妈将我背回去的。我记得妈妈边背我,边诅咒那些不学好的坏人,当时我就想,妈妈虽然唠叨,有时候也挺奸猾的,但是真的疼我,于是以前对你的一些不满,就统统都忘了。”
花婆子脚步一顿,三角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不胜唏嘘地道:“您还记着啊。”
明菲笑道:“那样的大事,我怎会忘记?这些年来,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都记着的。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忘了,或是我害怕。”
花婆子沉默片刻,大方地道:“奶奶还是忘记从前老婆子做的一些事情的好。”
明菲被她的直白给逗笑了:“嗯,妈妈做的事,我的确只记得好的了。”
花婆子笑了笑,叹了口气:“罢了,奶奶做事自来有主张,先等等看看情形也好。”
明菲听她的意思,是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听进去了,不会再背对着自己自作主张了,便笑道:“我有事交给妈妈做,是最放心的。我身边没有年长的妈妈,有好些事儿都是不知道的,只能依靠你了。”又问她:“妈妈这几日也跟着我们一起过去用过饭的,你看着饭桌上的菜,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花婆子皱眉道:“当时却也没看出什么来,再看看吧。如果真有其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到大爷去了衙门,应酬一多不回家,那边定然还会再请您过去吃饭,或是给您送吃食来的。”
追风见了明菲,欢喜得不得了,围着明菲直打转。明菲亲手喂了它半只鸡,又给它梳了一会儿毛,待它喝了水才套上链条拉着它走,到了主院后就将它放开,自进屋去和花婆子、金簪等人商量第二日要做的事。
龚远和果然回来得迟,明菲等他到亥时也不见回来,只得吩咐金簪在厨下煮着醒酒汤,等人一回来就唤她起来,自收拾了先躺下不提。
她实在是太累,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竟然梦见了从前。妈妈已经是白发苍苍,两眼空洞地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阳台上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天竺葵。她走了过去,扶住妈妈的肩头,亲昵地喊:“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有回头,动也不动。她耐心地蹲到妈妈面前,拉起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妈妈,是我啊,我是晓曦啊。”袁晓曦,这个名字她差不多已经要忘了,只能埋在心底最深处,偶尔才会拿出来默默咀嚼两遍。
妈妈良久才垂下眼来看着她,无比清晰地回答了她一句:“晓曦她已经死了。好多血。”
明菲的心猛然一阵剧烈的抽痛,她呆呆地看着妈妈,是的,袁晓曦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蔡明菲,她离妈妈远到没有距离,她不孝,她愚蠢。明菲捂住脸,压抑地痛哭起来。
“明菲,你怎么了?”有人使劲推了推她。
明菲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龚远和披着件薄薄的丝袍,敞着胸怀,举着一只小羊角宫灯半侧在枕边,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焦急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却是在擦她脸上的泪。
明菲有刹那的失措,感觉自己被扒得精光,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她飞快地闭上了眼睛,用手捂住脸,假装被灯光刺到了眼睛,闷声道:“没有什么,做噩梦了。”
龚远和没吭声,缩回手下了床。
明菲侧身向里,闭着眼睛拼命想将眼泪憋回去。非常想梦见妈妈,却又特别害怕梦见。
不多时,帐子被揭开,龚远和重新又爬上了床,探手搂过她,却是拿了块温热的帕子放到了她脸上,轻柔地给她擦着眼泪,明菲伏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刚刚控制住的情绪突然崩溃,泪如泉涌。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龚远和发现不对,慌乱地拍着她的肩头,要拿开帕子看她的脸色,明菲紧紧揪着帕子盖住脸,坚决不放。
龚远和扯了几扯,扯不开,无奈地放弃,只能紧紧拥住她。
半晌,明菲方止住了哭泣,却又觉得羞耻,紧紧捂着脸不放。龚远和见她不哭了,又下了床,重新弄了块帕子来递给她:“那,将那块揩揩鼻子,换这块去盖着脸。”
明菲又羞又恼,背对着他不动。
龚远和叹息了一声,拉过她一只手,将帕子塞进她手里,转身离开。明菲确定他不在旁边了,方才放心大胆地将战场打扫干净,把脸擦好,蹑手蹑脚地跳下床去洗帕子。
才走了没几步,龚远和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一把将她抱住,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远远地丢到水盆里,搂着她就往床边走:“外衣也不披一件,冻着了怎么办?”
明菲垂着脸不动,并不敢看他。
龚远和吹灭了灯,将明菲紧紧搂在怀里,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低声道:“睡吧,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