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怎么能收?
越惊吾道:“瑟姊,你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的。”
顾瑟嘴角翘起来,盯着他问道:“你不知道,你前段时间会跟满春叔打听开原周边的地况?合着都在这等着我呢?”
越惊吾只是摇头,到后面实在撑不住,道:“瑟姊,想必殿下信里会有交代的,你问我,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
他干脆把头埋进手臂里,趴在顾瑟桌边假睡。
他从七岁就被家族送到东宫,旁人都看他如质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夙延川待他亲近信任,许多事都不瞒他。
从顾瑟第一次出现在夙延川身边,他就知道这个小娘子对太子而言的特殊性。
在她之前、在她之后,夙延川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照顾过一个女孩子。
二十二岁尚未成亲的皇太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费尽了心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妹妹,甚至是妻子送上他的床榻。
还有许多人揣测太子好南风,精挑细选地进上娈宠。
夙延川一个都没有纳过,仿佛年轻的太子脑中就没有“女色”这一根弦。
但远离京城的开原府,却会定期、定时地收到来自东宫的书信和用物。
即使是就在京郊的大伽陀园,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越惊吾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乱飘,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
他就只要保护好瑟姊的安全就好了。神仙下棋,就让神仙下棋去。和他一介武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21章
※
顾瑟看着埋头装睡的越惊吾,也只能带着笑摇了摇头。
她把手里几张轻飘飘却又重于千金的契纸仍旧放回盒子里,取了另一个匣子在手中。
这个匣子就比之前那个轻一些,是温温的木质了。顾瑟却皱了皱鼻子,将持匣的手贴在鼻端嗅了嗅,果然就有一股难以辨察的香气萦在指尖。
再细细嗅时,那香就消隐了,空气中只有些微淡薄的苦意。
那一点几不可察的香和苦,正像是她这时一点难以言明的心绪。
她握着那个盒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想去看该是收在里面的那一封信。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因为跟着父亲在京外任所的缘故,至今都没有订亲。
从去年年初开始,祖母和母亲来的信里就一直催促着父亲把她送回京去。
在梦里,姐姐顾笙在庆和二十年被封为了太子妃。
她也曾经想过,现实会不会如她的梦一般重演。
可是竟也没有。
十七岁的顾笙直到现在都没有被赐婚,甚至也没有说亲事,不知道二婶蒋氏是怎样说服了钟老夫人和云弗,抑或是顾笙自己做了怎样的表态,让祖母和母亲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顾瑟却觉得有些茫然了。
她做了那样一场收梢惨烈的梦,而醒来之后想要去做的事,无非是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不要走上梦中的苦痛结局。
祖父、父亲、母亲、顾笙、顾璟……也包括夙延川。
这一次,夙延川没有娶顾笙。
她远离京城,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但她却知道,这样的顾笙就不必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背叛夙延川,也就不会再被皇后赐绫。
而夙延川总归是要成婚的。
他是国之储君,负担着朝野的期待,这种期待不仅仅关乎政令,也包括意味着国朝稳定传承的后嗣。
以顾瑟梦中的记忆,太子加冠以后的一两年里,白太后忽然开始非常热衷于召见帝都适龄的少女——顾笙当时也是因此进入了白太后的视线。
而已经拖了两年的夙延川,想必白太后此刻亦是十分焦虑吧。
顾瑟摩挲着沉香木质地温柔的表面,把她记忆中年纪合适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回想。
越惊吾伏在那里好一阵子,都没有听到顾瑟的声音,忍不住抬起了头:“瑟姊?”
她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尊琉璃做的美人,一阵风来,就会粉身碎骨一样的空茫。
顾瑟有些恍然地回了神,疑惑地看着他。
越惊吾道:“瑟姊在想什么?”
顾瑟脱口道:“我在想哪家的小娘子更适合给殿下做太子妃呀。”
越惊吾跳了起来。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顾瑟,道:“瑟姊,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哪家的小娘子做太子妃……殿下他信里都写了什么啊!”
顾瑟眉梢微颦,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还不坐下。”
越惊吾就讷讷地坐了回去,一眼看见顾瑟手里的木盒还没有打开过,才放了一半的心,又瞄了顾瑟一眼,想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只看着顾瑟解了腕上的镯子,扭开了端口,从中空的镯管里倒出一枚指甲盖长短的小小银匙。
机簧嵌进了钥匙,啪嗒一声弹开了。
盒子里的信掉了出来,落在顾瑟怀里。
夙延川书信一向简短。他事务繁杂,尤其是今年除夕宫宴之后,庆和帝龙体微恙,令太子监国,他的声望和责任都与日递增。
他笔迹凌厉,不长的信被他写得墨迹淋漓,破纸惊飞。但语气却温和,问她开原诸事,因上个月开原府报了旱兆,问后来可曾下过雨,又问越惊吾学业,再说京中朝局,只在最后一笔提到匣中地契,说听她在开原为善义事,担心她花光了脂粉钱,为她贴补些私房。
随着信一起放在匣子里的,还有一方青玉海上生月纽印章,玉质剔透,雕工朴拙,翻过来刻着“长忆”,字亦与信上如出一辙。
顾瑟轻轻摩挲着印面,一时有些出神。
越惊吾却摸了摸头,问道:“瑟姊,长忆是谁?”
去年秋天的时候,她有一回随顾九识赴开原名士雅集,席间作过一首《临江仙》,后来与会诗文被编纂成集,以不宜直署闺名,她就从古人诗中取了“长忆”两个字,托为雅号写了上去。
她以胡服男儿装束示人,又有顾九识的面子在,在场的都是些好名的文人,没有谁会把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到处乱传。看到文集的人最多也就以为是哪一位的子侄,更不会生出其他猜想。
顾瑟一时难言,竟不知道是因为他百忙之中,竟会为她亲手刻一枚印,千里迢迢地寄过来,还是因为这样只不过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于千里之外也了如指掌。
——那他也会看到她写“劳鸿却寄小泥炉”吗?
所以以为她是说他礼轻,偏劳鸿雁,寄了几千亩的土地过来?
可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又凭什么觉得她是在写他?
她垂了眼睫,道:“并没有谁,不过是枚闲章罢了。”
越惊吾“哦”了一声,又觑她面上。
这一回没有了之前的茫然,生了些血色,就显得真实有生气许多。
他放下了心,才站起身来,道:“瑟姊,那我就先走啦。顾叔叔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我带人去接他。”
顾瑟知道最近并不大太平,也不留他,温声道:“多带些人手,你也要保重安全。”
越惊吾走了以后,顾瑟又出了一回神,把桌上的信纸和盒子都收了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掌灯。
她道:“姑娘,齐先生过来了,在外院等着,问姑娘这会子可有工夫?”
看顾瑟点了头,就服侍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
※
齐元达在待客的偏厅里来回地踱着步。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跫音轻而稳,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到裹着大红羽缎氅衣的女东主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姗姗走进屋来。
他今年已经近五十岁,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而且一生经历跌宕,见过许多佳人、才子,但每回看见这位女主人,仍旧都要忍不住赞叹。
倒不单单是眉眼间的殊色,也已经无关乎年龄,而是居移气、养移体,久视大局,自然而生的气度,教人一眼就神为之夺。
他在这位小主人手下为幕僚,为她效力也近四年了。把她这几年做过的事回过头来想,其中千里伏脉、高屋建瓴的手段和布局,竟然让他都觉得背上生出凉汗。
当时跪在开原府大牢门口,被她撩开窗帘问“请您为我解一桩惑”的时候,他又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
他又想起每个月都静悄悄停在顾家垂花门里的马车。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位主君,往后会花落谁家?又要什么样的门户,养得住这样的一位女主人?
顾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闻藤烧起了水。
齐元达才回过神来,在她下首坐了,道:“姑娘,我按你的意思,走访了榆次、寿阳、阳曲、清源诸地,从去年冬月开始就都没有降过雨雪了。如今春耕在即,却连漳水、谷水这样的大河支脉都出现竭流,我瞧着各地的农人都有些不大安稳。”
又细细说了些枝节。
顾瑟点了点头。
她神色有些冷峻,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显然齐元达带回的消息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问道:“依先生看,月内有雨水的可能还有多少?”
齐元达摇头。
她又问道:“常平仓呢?先生查访过的地方,以先生之见,有几县可以真的从常平仓里拿出粮食来?”
齐元达几乎没有回想,就果断地道:“不足十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是这十中之一,也不能保证拿出来的粮食里有多少能吃,多少是霉米、糠麸、砂石。”
顾瑟沉默了片刻。
灯火映在她冷而镇定的侧脸上,她垂落的眼睫像一片雨中扑朔的刀锋。
齐元达迟疑了一回,又道:“开原府的春天雨水少些也是有的,未必就会旱起来。顾大人在开原的这几年,各地都修了不少陂塘,也能缓解一时。”
顾瑟道:“这些安慰的话,在我这里先生是大可不必说的。”
齐元达道:“也不尽是安慰……况且此际春耕才刚刚开始,并没有到开仓的地步。”
顾瑟却摇了摇头,闻藤给两个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抬手触了触杯壁,滚烫的热度从指尖扎进血管里。
她道:“我所虑的,并不是大旱,而是蝗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