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明着说冉贵妃无礼。
冉贵妃面色一变。
她死死地扣住了掌心里宫娥的手臂,尖尖的金属护甲几乎抠进了肉里。
那宫娥咽下了嘴边的惊叫,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没想到一直坐在那里万事不挂心的白太后会在这个时候显出这样的强硬,都不由得屏息。
就听见凌皇后道:“姨母,管教六宫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如我亲自来……”
白太后却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都没有说,凌皇后却仿佛听到她冷冷地问着:“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凌皇后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顾瑟握着白太后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就站起身来。
她才发觉自己手心也有些潮湿。
宫中凡有事,尚宫局都要安排女史候在左近听传,这时已经赶了过来。
她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手中的扁木匣,将内里的书册呈现出来,跟在了顾瑟的身后。
云弗心中有些焦虑。
白太后说了这样的话,方才在皇后面前还气焰滔天的冉贵妃却不敢出声,贵妃心中对太后的忌惮可见一斑。
但这一本《内则》从顾瑟手里递上去,冉贵妃不敢明着对白太后不敬,却必定恨毒了亲手折她脸面的顾瑟。
她不由自主地稍稍抬起了头。
时已入夏,帝都也早就到了着纱的节令,十二重停云纱的襕裙拂过朱红色的地毯,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缓步走过去。
步履端正、从容,每一步的长短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齐整。
冉贵妃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顾瑟。
顾瑟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神色像是要去同面前的人叙话去一样的柔和。
在冉贵妃面前站定的时候,甚至还微微地点头致意。
她姿态太过平静、谦卑,让冉贵妃轻蔑地勾起了饱满的红唇。
她却就抬起手来,从女官举着的木匣中取出了那一册并不算厚的书。
《内则》不是孤本,这一本该是由宫中的书局印发,形制十分精美,靛蓝色的封皮有些硬度,顾瑟学过装裱,这时候还有闲情摸了摸纸张的触感,猜测用的是彭蠡的一刀纸还是后韶的香云纸。
她平平地托着这册书,递到了冉贵妃的面前。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温柔平和的模样,冉贵妃目光阴鸷地看定了她,道:“依本宫来看,更需要这《内则》的,恐怕是顾四娘子你才是。”
顾瑟微微地笑着,道:“不知贵妃娘娘是以什么身份赐我《内则》?”
当朝太子是中宫嫡出,顾瑟是赐了婚的准太子妃,不入品级之内。她说这样的话,几乎在明明白白地当着面刺冉贵妃是妾妃。
顾瑟好像没有看到冉贵妃要把她生吞了的眼神似的,柔声道:“长者赐,不可辞。您若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怕要补的不只是这一门《礼》。”
《礼记》凡四十六篇,《内则》只是其一。
顾瑟偏偏引了一句《曲礼》,若是冉贵妃不接这“赏赐”,白太后既摆明了态度,恐怕当真不会多给她留脸面,顺势再“赐”一卷下来,冉氏恐怕当即就要声名狼藉。
第65章
※
冉贵妃冷冷地看着顾瑟。
顾瑟也沉静地回视着她。
冉贵妃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道:“顾四娘子, 你很好。”
她抬起手来, 鎏金的甲套捏住了那册薄薄的书卷。
顾瑟稳稳地拖着书底,轻声提醒道:“娘娘拿稳了,可不要掉了。”
冉贵妃红唇微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她的掌心擦过顾瑟的手指, 有一种毒蛇爬过一般的湿凉和黏腻。
冉贵妃又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将那册《内则》丢到了身边的宫娥的怀里,扶着她的手摇摇地离开了。
黄晚琼就看到白太后微微地点了点头,道:“瑟瑟,回来吃茶。”
给足了宠爱和脸面。
顾瑟果然笑盈盈地走了回来,仍旧温顺地坐在白太后的身边,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白太后这才轻描淡写地道:“都跪着做什么, 快起来。”
女官适时地道:“娘娘,莲子饮已酿好了, 可要进上来?”
顾瑟看了滴漏里的时刻,低声道:“我来时看外头起了伞盖, 若是要移驾观景台,这一会倒正好风光。”
白太后点了头,却道:“皇后,你带着她们出去顽罢, 我就在这里歇一歇。”
凌皇后站起身来,恭声应是。
众人流水似地退了出去。
顾瑟就从几案上取了美人锤,轻轻地为白太后捶腿。
白太后歪在榻上, 含笑道:“你也出去同她们说说话、闹一闹才是,湖风吹一吹,整个人都豁亮些。”
鹤鸣殿在澄明湖北,出了殿门走一小段抄手游廊,就是一座四阔高台,湖光山色俱在眼底,景色十分动人。
白太后道:“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可像个假小子似的,那时候先帝爷都拉不住我……”
言辞之间就有些唏嘘。
顾瑟垂了垂睫。
世宗朝后宫繁盛,虽然如今回头去看,只觉得白皇后中宫主位坐得稳稳的,但恐怕这一生也曾有过许多波折。
她笑道:“您就是现在,也是活得顶顶自在的老夫人!”
她手里不轻不重地敲着,一面调侃似地道:“我就是那最奸猾爱躲懒的小孙子,不学无术,只想讨好了老太太,看着我顺眼,好多给我点零花钱……”
白太后就忍俊不禁地捏了捏少女粉润的面颊。
※
被冉贵妃搭着手的宫女桃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内侍担着空荡荡的肩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灼烫,换做是平日里,贵妃娘娘早已上了车,或是令人支起伞盖遮阳,如今却像是无动于衷似的走在大太阳底下。
一行人走到昭庆宫的转角,一墙之隔的宫室内却传出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影影绰绰地有男子低低的语声。
桃白心中暗暗惊呼一声“不好”,悄悄地侧过眼去,果然见到冉贵妃面上微微地扭曲了一霎。
主子不在,宫中本该寂寂无声。
更何况宫中男子……
冉贵妃已经甩开了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进了大门。
与人调笑的宫女面对着门口,眼尖地看到了进门的人影,不由得惊呼一声,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男子,拢了拢胸口揉开的衣衫,匆忙地跪了下去,道:“贵妃娘娘。”
声音因为慌乱而有些尖锐。
那男子就揉了揉耳朵,站起身来,面上有些被强行打断的不虞,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母妃,你怎么回来了?”
冉贵妃闭了闭眼。
她没有理会夙延庚的话,而是霍地回过头去,一双眼在涌进门来的宫人、内侍身上刀刮似地转了一圈,冷冷地点了名道:“桃白!”
人人都知道桃白是昭庆宫的掌事女官,也是最受贵妃娘娘倚重的心腹。
桃白的面色比方才刚刚隔墙听到男女的嬉戏声还要难看,稍稍向前站了一步,道:“娘娘放心。”
门口的众人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面色纸一样的苍白,砰砰地磕头,喊着“娘娘饶命”。
桃白垂眸道:“闭嘴。”
声音十分的阴冷。
她抿起嘴招了招手,就有健壮而沉默的婆子走上前来,迅速地将人都押住了,跟在她身后走下游廊去。
冉贵妃这才回过头来。
夙延庚已经绕过假山花树走了过来,笑道:“母妃怎么这样怕人,是谁得罪了母妃,儿子替母妃去处置了他。”
冉贵妃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儿子。
他如今已经有十九岁,身材高大,眉眼俊美,神态轻佻又风流,完全没有把自己做了什么当做一回事似的放在心上。
她一言不发地抬起手来,“啪”地一个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声实在响亮又清脆,夙延庚捂着脸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打我?!”
冉贵妃冷冷地道:“谁让你这个时候回京的?”
夙延庚几乎要跳起来,道:“难道不是你写信要我回京?”
冉贵妃目光像刀子似地看过来,让他微微不自然地侧过了头去,道:“不过是耽误了些时日罢了。”
冉贵妃道:“三个月前的信,要你万寿节前赶回京来,如今万寿节早就过去,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淫乱宫闱?还是想要我和你妹妹陪你一起死?”
她独宠宫闱二十年,皇后不在宫中,其他宫妃都不曾生育过。
可是昭庆宫除了后来的六公主,也没能再传出过喜讯。
夙延庚是冉贵妃唯一的儿子。
他还是第一次在母亲的面上看到这样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失望。
他恼羞成怒地道:“你不是说这宫里只有你一个吗?又不是父皇的女人,我就是看上了又能怎样……”
太后半开半合的眼睛和顾氏那张看似温和实则高傲的脸庞浮现在冉贵妃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