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再者了,朕说你一句‘难成大器’,你便当即跪下不敢起了,”宣宗皇帝负手于后,傲然道,“一不知反驳,二不会反思,只消一味低头认错,既是图便宜,亦是耍无赖。”
“认错而不知改错,认了又有何用,只要脸皮够厚,羞耻心够浅,旁人说你个什么错你都认得下,然后呢?你的骨头如此之软,看来朕方才还是说错了,‘小道’的不是你的诗,而是你这个人。”
钟意木着脸,唇角紧抿,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又何必拿对臣下的标准来要求一个小姑娘呢?”燕平王世子裴泺在旁边轻咳了两声,温言替钟意出声道,“微臣看着的却与陛下不同,陛下觉着那是‘软骨头’,微臣却私以为这叫‘知规矩、懂礼仪’。”
“陛下觉得只认错而不改错无用,但微臣私以为,这天底下多得是连自己都知道自己错了还嘴硬不愿认的人,与他们比起来,钟姑娘善听善学,谦虚自省,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她一不用出仕为官主持一方,二不需为上者出谋划策,于一个姑娘家而言,相夫教子,谦柔恭顺,显已经十分足够了……陛下觉得呢?”
宣宗皇帝默了默,沉思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上面,”宣宗皇帝淡淡道,“朕怕是无法与你苟同了。”
不过至少没再多说别的了。
只要能让宣宗皇帝打住单揪着钟意一个人找茬且还愈演愈烈的吓人架势,燕平王世子就十分满意了,他微微松了口气,还颇有些心思地开了句在场不少人都心照不宣的玩笑:“知道陛下瞧不上微臣的眼光,不过,都站了这么久了,陛下还不坐么?”
宣宗皇帝就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去,带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涌到了上手处各自分坐下,林照借着人群混乱之际绕到钟意身边,也来不及多说句安慰人的话,只急急地叮嘱她道:“今上突然驾临林府,怕是形势有变,恐有人会借机生是非,一会儿要是走动起来,你千万跟紧我,若是不想去前面露脸,就叫轻鸿带你先去听粹院躲躲,万事等我回去再说。”
钟意微微点头,神色平静,林照见她脸上确实没什么大情绪,握了握她的手,这才放心回去了。
看在另一边的宣宗皇帝眼里,这便又是一桩钟意“手段高超”的实证了。
“泺儿想的轻浅,到底是经得事少,”燕平王妃有意消解掉这对堂兄弟方才针锋相对落下的不快,努力活跃气氛道,“照我的想法,还是陛下的看法要高明多了。就是女孩子也得读书,人不学,不知义,这男女都是一样的。”
“不是只男人要出仕做官得读书,女孩子也一样要跟上,世俗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作文章,更重要的是学着这其中为人做事的道理……同样,骨气这东西,也是不分男女的。”
燕平王世子顶着自己母亲嗔怒的眼神,自然是含笑不语,不敢出言反对。不过不仅是他,连宣宗皇帝都仅仅只敷衍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要开口的意思。
甚至看那神色,燕平王妃都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真的听进去了。
燕平王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对钟意多了些不喜。
以燕平王府如今如同被被架在火上烤的炙热程度,实是不适宜与宣宗皇帝落下什么龃龉的,燕平王妃这两年来对宣宗皇帝说话就很是注意分寸。
不过兄弟俩是小时候一起开蒙学武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时候裴泺说话冒犯些,宣宗皇帝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反倒还显得两人足够亲近,燕平王妃也就没刻意说过儿子什么。
不过,以今日的情形看,承恩侯府那个表姑娘,倒真快赶得上半个祸根了。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裴泺以往可从来没有如今日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下宣宗皇帝的面子。
这姑娘看着是个安分讨喜的,怎么就偏偏惹了宣宗皇帝的不痛快?看来真的是因为与骆家人沾上了干系就不行么……燕平王妃不由暗自琢磨了起来。
“陛下既然赶上了,方才也评点了一首,不妨把另外两首也一道评了?”长袖善舞的林三夫人见场上的气氛有些僵,既是有心调节也是怀着有意让女儿在皇帝面前出一把风头的心思,自来熟地开口道,“这往常闺门斗诗,最后都得选个‘行家’来作评判,今日既陛下来了,不如陛下就做了这个判?”
“这也好,”燕平王妃见方才的话与兄弟俩说不通,干脆也就不说了,直截了当地借着林三夫人的提议转移话题道,“不过,‘行家’历来是要给第一名出彩头的,陛下身上可戴了什么彩头来?”
宣宗皇帝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他一向敬重燕平王妃,从不在外人面前当众下她的面子,燕平王妃既然都这么说了,宣宗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宣宗皇帝摸了摸身上,没什么能拿出去打赏的小东西,想想也是,谁出去赛马会戴一身零零碎碎用不着的小物件。
宣宗皇帝无奈,最后掏出了个小巧玲珑的扳指,淡淡道:“也是琉璃金制的,不过比不上叔母方才赏出去的同心七宝钗精致,这么着吧,就先拿这个算个‘契儿’,日后可拿去与朕抵了旁的去。”
“这东西可不得了了,”燕平王妃是个识货的,当即道,“那同心七宝钗不过是个摆着好看的,哪里能与陛下这扳指比,我看陛下这‘契儿’反是最最珍贵了。”
说得众人都好奇地往那琉璃金扳指上瞅,那扳指看着平平无奇,不过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平滑环戒,除了材质特殊,一时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最多最多夸一句“古朴自然”顶天了。
更何况,虽然宣宗皇帝和燕平王妃都道这扳指是与方才的同心七宝钗一般的琉璃金质地,可怎么瞧,两件都不像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如今还插在钟意头上的同心七宝钗熠熠生光,耀耀其辉。而宣宗皇帝的这个小扳指,暗沉沉的,没有半点光泽不说,还有抹阴沉阴郁的底色,让人看了就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实在不符合洛阳贵女们当下的审美。
不过,若这东西是从宣宗皇帝手里送出来的,那自然是长成什么鬼样子都无所谓了。
林府的婢女把林宵的《红芍药》与林周的《荷花赋》一道呈了上来,林宵的《红芍药》宣宗皇帝只略看了一眼,便断下定语:“确实是抛砖引玉之作。”
林宵兴奋的神色直接卡在脸上,半上不下的,窘成了石榴红。
林周的那首《荷花赋》,宣宗皇帝倒是出乎意料地瞧了许久。
林周脸上隐隐显出三分自得之色来。
“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这诗倒是挺好的,”宣宗皇帝两指拎起林周的诗作,然后不等林周的笑容浮上脸颊,石破惊天道,“不过,是你写的么?”
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一下都惊住了,连在边上若有所思地盘算着别的事的林照都皱紧了眉头,神色凝重地看了过去。
林周的脸色霎时白的堪比素窗纱,她站立的身子虚虚摇晃了一下,然后咬着下唇凄然道:“陛下不喜便是不喜,又何必空口污人清白?这诗我构思已久,屋中早有手稿,只是今日才当众写出罢了,陛下何出此言?若真是有雷同者,臣女请愿与她当庭对质,看究竟是谁抄了谁的!”
话到后来,已是愈发得铿锵有力,大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感。
“当庭对质倒也不必了,她与你也确实当庭对不了,”宣宗皇帝冷淡道,“不过,朕想问这位林姑娘一句,你可曾起过别号‘黄山客’?”
林周犹豫了一下,眼神躲闪道:“或许是起过的,也或许没有,早年不懂事时闹着玩,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别号,赋了许多不成体统的诗作,或有流传于外人之手的,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宣宗皇帝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朕还想问,这位林姑娘年岁几何?又是几时学的字?几时学的诗?”
林周的脸霎时更白了,张了张嘴,却又不敢轻易作答。
“这……”林三夫人也坐不住了,起身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何意?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周儿虽无大才,但论起诗词,在她的一众姐妹里也算是小有名气,陛下莫不是弄错了什么?”
“诗词之作,抄得了一时,抄不了一世,”林照起身,神色端肃地开口道,“同样,若有抄来之作,一首有抄,那便首首都可能有不干净的地方。文品如人品,此非小事,今日还是说开说清楚的好。”
“林夫人与林姑娘也不必急着辩驳什么,朕只是觉得稀奇,”宣宗皇帝淡淡道,“为何林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应当未过及笄之年,为何却作得出朕在十四年前就见过的黄山客的诗词……莫非林姑娘是在娘胎里拿的笔,生下来就会写诗?”
“你也不必怕朕冤枉你,”宣宗皇帝见林周想开口辩解什么,直接道,“你姐姐说得对,此非小事,关乎文人清誉,朕这就着人去东宫,把朕当时封存在那里的孤本拿来,一一比对,绝不胡乱冤枉任何一人清白,当然,若是真做了错事的,轻轻放过也不合适吧。”
林周身子一软,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艰难启唇道:“我,我也是一时糊涂……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林照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