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裴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悔意,这悔意甚至比之刚刚裴度接到钟意与定西侯世子之间事由始末的密报时,更为泛滥,更是令他深感压抑。
——因为裴度适才在接到那份密报,得知钟意竟早先竟被长辈订与定西侯世子为妾时,还仅仅只是后悔自己。
后悔自己没有在当初见到钟意的第一回后便立即派人去将她的身份背景打听得一清二楚,而是先妄自踌躇怀疑了许久,才仅仅是决定先让钟氏入宫,后又因江南事起,政务一繁杂,裴度又因选秀的日子还远、潜意识里认为时间还长,便下意识地把钟意的事情先暂且搁置了。
这一搁置,便一直搁置到了三月三小北山后,搁置到了燕平王妃在静淑皇后的忌辰里找到他面前来,言及“前阵子泺儿竟然跑来与臣妇说,他遇着了一个小姑娘,才见了人家一面就惦记上了。”然后再让查了查这位“小姑娘”,却是没成想,恰恰查到了自己早暗暗点中、却搁置许久的钟意身上。
如此便又“恼羞成怒”,彻底不想再看到关于这个“小姑娘”的任何消息了。
就是这种种耽搁拼凑在一起,让裴度本来可以拥有的机会,就这么顺着指尖溜走了。
裴度起初的后悔,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查到钟意面临的艰难处境,没有早一些向她伸出援手,而还因这样那样的误会,对她几次三番,刻薄以对。
裴度心里隐隐勾画过一个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梦图,在那个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的想象里,他在见到钟意的第一面就派人清查了对方,然后在小北山时,面对困境求生的“小姑娘”,他可以微微俯下身来,遥遥地伸出一只手,把对方拉起来。
那里面,会对“小姑娘”恶语相向、刻薄挑剔的人也不是裴度,而是旁的其他什么任何人,而裴度呢,就会在“小姑娘”含羞带泪,被人责难的委屈巴巴时,站出来向她伸出援手,站到她身边替她出面回怼。
在那个想象里,裴度从没有对钟意说过“牙尖嘴利”,更不会取笑她“骨头发软”,旁人这般说时,裴度会在边上皱着眉头反驳,钟意冲动涉险时,裴度也绝不会在救了人之后再刻薄一句“脑子犯蠢”。
裴度不会评价钟意是“撒谎成性,没有半句真言”,因为他知道,小姑娘亦有小姑娘的苦衷所在,他只会微微笑着,温柔地鼓励对方,要尽量行得正、坐得直,事无不可对人言。
裴度也不会每每皱着眉头刻薄地说“朕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不许哭”,而是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钟意道:“别哭了……看你哭成这样,朕心里也不好受,你且饶了朕吧。”
裴度有很多很多的后悔,而这后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早先一步察觉钟意所面临的困境那么简单,而是他恍然发现,自己在无形之中,已经做过了这么多伤人而不自知的事儿。
他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能以一种更温柔耐心的态度待那个在假山中哭得令他心碎的“小姑娘”。
而裴泺的出现,则是让裴度的这种后悔彻底地具象化了。
因为裴度这时候才陡然发觉,在那个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的想象里的“他自己”,于实际而言,也并非是全然不存在。
只是那个人,不再是他罢了。
裴度陷入了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两难境地,一方面,他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完全动心了。
——他对钟意的关注,他待钟意的温柔,早已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好奇心”可以概括,那份情意不知从何处而生,但在主人的无知无觉里,便已然深入骨髓,令裴度体会到了平生从未品尝过的万般酸涩滋味。
另一方面,裴度又不得不更清醒不过地意识到:虽然他心悦钟意,但无论怎么看,钟意都不会心悦他。
“小姑娘”早已经遇到了那个会在危难之际对她伸出援手的好心人,那好心人心悦她、爱护她、还马上便将要娶了她。
她从来就不需要裴度那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那所谓的“美好想象”,也只不过是裴度一个人的痴人说梦罢了。
他们本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眷侣……而裴度,不敢再放纵自己想下去了。
第40章 不怕
钟意回到燕平王妃所在的正院时,林照正着急地在院外踱来踱去,见钟意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上前一把握住钟意的手,蹙着眉抱怨道:“你到哪里去了,我在里面四处寻不到你,简直着急得想让人去报官了。”
钟意心道,她这一下午的行程回忆起来那可实在是异常地“丰富多彩”了,好在她在添音台里对着宣宗皇帝弹了半下午的箜篌,在宁静而漫长的乐声中,那些惊悸怖惧的回忆也足够被钟意一点一点小心地收藏、掩埋下去了。
“我中午时出去转了转想透口气,结果在添音台那儿被人拦住了,”钟意平摊开自己的双手,纯真无辜地向林照抱怨道,“被陛下的人押着弹了半下午的箜篌,手都被那弦勒得发红又发肿了。”
林照听得错愕万分,低头细细瞧了钟意的手,原本细若柔荑的纤纤十指已经被磨出了深深浅浅的各样红意,看得林照都忍不住心疼地伸手轻轻揉搓了一把,既松了口气又十分无奈道:“你没有遇着别的事便好……陛下也太过不近人情了些,难能让人一直弹着不歇一会儿呢。”
“这谁又能说得了呢,”钟意微微摇了摇头,作出一般的无可奈何之态来,“那毕竟是陛下,陛下不喊听,下面的人哪里敢妄自停下……不说这个了,还有多久要开宴?吃完了最后这一桌,我们便是要各自回府,还没有来得及问,林姐姐今日又玩得怎么样,可还舒心?”
“左右不过是作诗唱和那一套,我干看着都要看倦了,还都是些不好推辞的人前来相请,”林照苦笑地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一色不甚明显的烦闷,郁郁道,“说起来,还不如与你一道去给陛下弹曲子好玩。”
“不过话说回来,待会儿晚宴上可能要有些好玩的出来,”林照想到了,眼底闪过一抹促狭,附到钟意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听人说,王妃娘娘晚上想摆个‘丹青宴’,入席者皆得先作出一副画来再上桌吃酒。”
“啊?!”钟意能把字练得好看便已然是花费了硕多的心意,丹青一道,她可实在是学不来,一想到待会儿得要在众人面前作画,钟意顿时紧张得头皮发麻,指尖都不自觉发颤了,苦着脸与林照道,“林姐姐可否先透露一下,待会儿得要作的画得是以什么为题?也好让妹妹我多少先准备一下。”
虽然钟意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就算是她从现在就开始准备起,实则也准备不出什么来,到时候该来的丢人显眼还是逃不脱去。
“这你可问住我了,我还真的不知,”林照自然也知道钟意在作画上毫无天赋,那点蹩脚的功夫拿出来绝对是不够看的,忍着笑回她道,“我估摸着,今日既陛下在此,待会儿他要过来,少不得王妃娘娘要请他出题……不过也不用怕,到时候你就站我边上,我画什么,你照着画就是了。”
“林姐姐说得倒是轻巧,”钟意郁闷地叹气道,“那也得我真能照着画出来啊。”
“所以我才说你不用怕啊,”林照促狭一笑,逗弄钟意道,“我画只蝴蝶,你能照着画出只小鸡来……这样旁人才不会觉得你是对着画作照搬照抄,岂不两厢方便?”
钟意作势恼得要打她,两人嬉嬉闹闹地转了半圈,绕过回廊,正正撞上了往这边过来的一对兄妹。
钟意一见来人,脸色霎时一白,怔愣当场,林照见势不对,偷偷拉了她一下,她竟然被直接拉得一个踉跄,顺势跪了下去。
来人中的兄长便忍不住轻笑出声,用稍显无奈的口吻与钟意道:“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地上凉,快快起来吧。”
钟意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压抑着自己的视线不从身前的燕平王世子身上离开、转到旁边那人去,边上人却不想放过她,轻嗤一声,冷笑道:“林大姑娘怎么与她玩到了一起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不至于因为日后一块都要嫁到我家来,便如此委屈地自己、自降身份。”
钟意木着脸把视线转向站在燕平王世子身旁、神情讥诮的佳蕙郡主,手心都掐得通红一片,才将将忍住心里的憎恨与厌恶。
“这便是你不知道了,”燕平王世子裴泺却不想听自己妹妹这么无缘无故地乱埋汰人,尤其埋汰的对象还是他颇为满意的“心上人”,故而只作没听出佳蕙郡主的言外之意,音色轻柔地开口圜转道,“她们两个的关系一向要好,却是早在认识你我之前。”
一边说着,燕平王世子裴泺一边向着钟意伸出了自己一只手,温和道:“先起来吧。”
钟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仍还在地上跪着,一想到她这么一“跪”,跪得不仅仅是燕平王世子,还有佳蕙郡主,钟意心里便止不住地犯恶心,她没有从燕平王世子那里借力,反是强着自己手下微微用力撑了一下地站了起来,僵着脸道:“见过世子殿下、郡主殿下。”
佳蕙郡主轻蔑地自上而下扫视了钟意一眼,轻哼一声,撇了撇嘴,碍着燕平王世子裴泺在场,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裴泺温和一笑,对钟意二人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外面凉,快进去吧。”
林照借着袖角的遮掩轻轻拽了钟意一下,钟意才强忍着心头的恶意垂下眼睫,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声。
待得四人进院,正院里已被装饰的富丽堂皇,果然如林照方才所言,明亮的灯火下,每一位用膳的桌子前都摆了张小小的案几,其上铺开笔墨,陈出宣纸,只待着有来人挥毫泼墨,肆意挥洒一番。
之后的发展却确实与林照所猜测的一般无二,燕平王妃这个做寿的主人毫无意外地先请了宣宗皇帝出来,给今日的丹青宴定个“题眼”。
“虽则朕早听人说,这些年大家吟诵武宗朝间的诗作都已经诵得要烂了,但这一时半会儿的,朕还真想不出来什么稀奇的,”宣宗皇帝端坐在主位上,偏头看了燕平王妃一眼,含笑道,“这么吧,既然今日是叔母过寿,那我们就以‘郇相’为题好了……兴之所至,皆可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