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禾
这日的一餐饭,苏裕昌夫妻二人吃到未时末方离开,临走前与花小麦说定,过些日子,必要再来尝她的厨艺。说来也怪,自他两口子离开之后,没几天,来小饭馆儿吃饭的人,竟渐渐多了起来,且大都是从官道上下来的。虽还远称不上宾客满座红红火火,但生意有所好转,却是不争的事实。
花小麦怀疑是那苏裕昌暗中帮了忙,某日午间揪住一个来吃饭的食客一问,果然如此。
“是苏大哥说,这官道之上开了一间不错的饭馆儿,反正刚巧顺路,我们便来尝尝。”那人点头道,“若要给我们雁回县的老饕排个座次,苏大哥若是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他家里不愁吃穿,三十多亩水田都雇人种着,只坐等收钱便罢,闲着没事,便领着他媳妇四处踅摸好吃的,两口子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外游玩。他这些年吃的好东西可多了去了,还给我们这些四处跑买卖的写了个小册子,告诉我们哪间馆子有好菜色,哪间馆子去不得,要多详尽有多详尽,他说的,肯定不会错!”
春喜和腊梅两个诧异得很,连连咂舌,弄不明白一个有名的饕客说出来的话,怎会那样有分量。花小麦感激之余,眼见店中一日比一日生意好,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倏忽间秋风起,天凉了。
九月中,孟家将聘礼送到了景家小院,左右不过是成对的鸡、鹅,尺头与喜镯之类,同时,把那从道观请回来的吉日也一并带了来,将成亲之日定在了冬月初六。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可急坏了花二娘,她怀着身子不能做重活儿,便百般支使人。先是拎着花小麦的耳朵,力逼她做出一双勉强能见得人的鞋来,与聘礼的一半一块儿送到孟家作为回礼,又催促景泰和拿了钱给花小麦置办田地、衣料、首饰等嫁妆,每日里虽总在家中坐着,却忙得团团转,不得半刻消停。
景泰和心疼媳妇,自然将她的话当做圣旨一般,不敢有半点疏漏,忙碌间想到一事,夜里睡下了,便与花二娘小声商量。
“小妹这就要成亲,我琢磨着,是不是也应该告诉大哥大嫂一声?”他觑着花二娘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道,“你和小妹虽与他不睦,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俩的亲大哥,妹子出嫁这样大的事,他怎么也该来一趟才对。盛州到火刀村路途遥远,如今也不剩下几日了,咱也得趁早跟他……”
“让他来干嘛?给我和小妹添堵?”花二娘不等他说完,便嚯地坐起身,一张脸阴得好似要下雨,“花大山那臭不要脸的东西是怎么对待我和小妹的,你都忘了?若不是他,我不至于挨饿受冻,若不是他,小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小妹昏死在咱家门口时那满身的伤,我这心里头,就一阵阵地难受!我惹不起他,只盼离他越远越好,他倘使敢在火刀村现身,我大棒子掀死他!”
她一说起这事便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将脸气得通红,眼睛里也起了一片水雾,像是要哭。景泰和给吓住了,忙轻拍她的背,软声哄道:“我不过就是这么一问,你不肯,咱不叫他来就是了,何至于气到这地步?那邢大夫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都抛到脚后跟了?”
花二娘握了他的手,抽了抽鼻子,切切道:“泰和,你真莫要再与我提那个人了……我和小妹两个好容易过上两天安生日子,不想再看见他,哪怕看一眼也觉得恶心,膈应!他若知道咱们眼下能挣些钱,还不知要怎样变着法儿地讨要,他和他那婆娘,就是两只吸血的虫,不把咱榨干是不会消停的!反正我与他早不往来,倒不如索性只当没这个哥哥,还过得好些!”
“你怎么说怎么算,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不来往就不来往,只你千万不要把那闷气存在心里,没好处的!”景泰和只得连连点头答应,费了半天口水,才劝得她睡下,往后果真再不敢提。
他们两口子忙得脚不沾地,花小麦那边,也同样并不轻松。
婚期定了下来,她和孟郁槐在那天到来之前,便正式不能再见面,虽对这所谓的“规矩”很不理解,她却也没工夫想太多。
小饭馆儿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她每天便要在厨房花去大半的时间。春喜和腊梅虽能帮她将菜蔬先摘洗干净,也能粗略地切个两下,但大部分菜肴,都离不得精细的刀工,她是半分懒也偷不到,每晚回到家,都是一身的油烟味。
与此同时,潘平安也准时回到了火刀村,把将近七吊钱的利润分给了花小麦,催她赶紧将下个月的酱料做出来。
能怎么办?挣命呗!她起早贪黑,夜里亥时末刻才睡下,隔日天不亮又得爬起来,晚晚只睡得两个多时辰,纵是一向觉得自己韧性强,干劲儿足,日子长了,也有点受不了。
虽说为了赚钱,再辛苦也值得,可……若再这么下去,成亲前便将身体给搞坏了,可怎么好?
这天清晨,花小麦照旧是早早地便起了床,在院子里拾掇刚刚下进缸里的各色酱料,罗月娇的声音,便脆生生地从院子外传了进来。
“小麦姐,我给你找了个学徒!”
第一百五十三话 收学徒
花小麦眉梢不自觉地一挑,下意识转过身去。
前不久,她也不过是顺口跟罗月娇提了一句,说是想要招个学徒,花上些时间悉心教导,如此一来,即便是往后她被家里的事绊住了脚,也有人能暂且应付着饭馆儿的买卖。这才过了多久,那妮子便觅到合适的人选了?
罗月娇十分欢实地从院子外蹦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姑娘,比她矮了足有半个头,瞧上去有点怯生生的,低低垂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
“是个女孩儿?”花小麦有点诧异地抿了一下嘴角。
她自己就是个姑娘家,自然不会对女人做厨有任何看法,只是……这个年代,大多数姑娘十三四岁上就要张罗定亲的事,之后便是置办嫁妆,出嫁等一应事体,有哪户人家会将自己的闺女送出来做学徒?学了不也白搭吗?
听见她的疑问,那姑娘便稍稍抬了一下头,目光只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便迅速挪开了。
“小麦姐,你别看她是姑娘,其实她和你一样,都特别能干!”罗月娇三两步跑到花小麦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笑嘻嘻道,“我平日里不过是跟你学做一两个菜,都要叫苦连天,想来在厨房里当学徒,更是得能吃苦才行,光看这一点,她就最合适不过了!我俩同岁,自小我便与她好,她是什么样人我最知道,她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同……同岁?花小麦惊得睁大了眼,仔细将那姑娘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又将目光挪到罗月娇身上。
一个骨瘦如柴,瞧着瑟瑟缩缩,不敢拿正眼看人,另一个却健康活泼。笑容满面,眼睛晶晶亮。两个同样年纪的姑娘,差别怎么会如此大?
……好吧。她这小身子板儿,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去挑剔旁人。可这姑娘……
“你叫什么?”想了想,花小麦便走上前去,微微笑了一下。
“周芸儿……”那姑娘不敢抬头,耳朵和脸颊瞬间红了一片,声音细小得如同蚊子哼哼。
不要这样好不好,显得她好像是个会吃人的老妖婆似的——何至于怕到这地步?
花小麦便皱了眉,将罗月娇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她这性子……”
做厨子,是个与人打交道的行当,不说同食客们寒暄客套,单是想要了解对方在饮食方面的喜好。就不得不多说上两句话。这姑娘如此内向胆怯,只怕不合适。
“小麦姐,你听我跟你说。”罗月娇便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苦着一张脸道,“芸儿她很可怜的。她爹叫周庆。是咱村儿有名的懒汉,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成日正事不做,只晓得吃酒耍钱,即便手中只有一个铜子儿。也要想办法花使出去,若是醉了输了,还会打骂她娘和她姐妹出气,浑身都是伤。她家只生了四个闺女,她是最大的那个,如今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她爹也不给她张罗……我娘说,她生生是在苦水里熬大的。”
花小麦唇角抽了一抽,不由得回头又看了那周芸儿一眼,依旧细声道:“她想来给我当学徒,是她自个儿的主意,还是她爹的意思?”
“哎呀,她哪里有甚么主意?!”罗月娇就跌足道,“她爹指东,她不敢往西,她爹让站着,她绝不敢坐下,若不是前些天我放出风声去,使她爹觉得这是个有利可图的事儿,又怎会打发她来求我?”
“可是……”花小麦眉头紧锁着始终不曾放开,“她爹应该知道,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
罗月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冲着她翻了翻眼皮:“我的姐姐,你怎么这样傻?当学徒固然是没有工钱,可包吃包住,家里便能少喂一张嘴呀!待得过个几年她出了师,便能自己凭本事挣钱,到那时,她爹不就能靠她养活了?”
顿了顿,她便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这样对她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可我总觉得,可能她也唯有学成一门手艺,才能改善自己现在的处境。小麦姐……”
“花小三,你还考虑什么,就把这姑娘留下啊!”
花二娘不知什么时候从东屋里出来了,双手捧着她那压根儿还没显怀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对周芸儿道:“你爹不是个东西,你莫要怕他,今后这一世,你也不必再指望他。凭着你自己的本事,你照样可以过上好日子,等你手头有了钱,一个子儿也别给你那作死的爹!”
花小麦转头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心下明白,自家二姐这是在周芸儿身上看见了她们姐妹俩从前的影子,感同身受,那颗心登时就软成了面团儿。她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愿意尽力对有需要的人施以援手,可就周芸儿这情况,这性格,帮得了一时,又如何能帮一世?
琢磨了片刻,她便招手对周芸儿唤道:“你过来。”
那瘦弱矮小的姑娘咬着下嘴唇,唯唯否否地走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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