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饭团桃子控
柳梦庭瘦弱归瘦肉,说话却是中气十足,眼中有星辰。
只是他说的话,太过于惊世骇俗,倒也不能说是惊世骇俗。
大约就是年节的时候,来拜年的长辈给了压岁的红封,总归是要客气上一句,长者赐不敢辞,那我便收下了。
可柳梦庭在人还在袖袋里掏的时候,便已经伸出了手,在那里认真的等待着呢。
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规定,周围一时之间有些安静,唯独谢景衣轻轻的勾起了嘴角。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外圈站着的赵掌柜的,轻轻的摇了摇头。
柳梦庭这个孩子,还真不是她找来的。
她找来的那个,没有来得及敲鼓,便被人抢了先了。
“至于为何不在徽州告官,那当然是因为徽州知州,亦是姓漆的。小子进了这个门,便心中有了准备。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便是行商船的了。”
“我们柳家虽然人丁单薄,宗祠不昌。我曾祖父靠这一条商船来了徽州,祖宗辈上已经不可考。可我祖父,还有父亲,都是做买卖的好手。几代人的功夫,我们柳家便成了徽州头一号的富商。”
“我的母亲姓汤,乃是祖祖辈辈的徽州人。外祖家在徽州拥有成片的茶山,做的是贡茶生意。漆少平去岁的时候,去了徽州说是来收贡茶,知州漆成乃是他的同族。”
“漆成将其安排住了我家中,这便是祸端的开始。不是小子吹嘘,我那家中亭台楼阁,只要愿意,可以金砖为地,明珠为灯,珊瑚为树,白玉为瓦。”
“漆少平无意之间发现了我家中财富,他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他又在漕运上多年,自然知晓光是靠河运,我们赚不了这么些钱。几番逼问,阿爹方才告诉他,我们早有船,在大陈沿海一带做那海运。”
“并且已经有了十分安全且稳固的航线。跑海运的人这几年来不少,可像我们柳家做得这么长久的,却是十分之少。”
“因此,漆少平对我家产业起了歹念。那一日是二月初八,漆少平约了我阿爹去陈平家中饮酒,说是想要搭着我们家的商船,赚点私房钱。”
“我阿爹不敢得罪于他,便满口应承。我们柳家再怎么有钱,族中也无人做官,说来惭愧,靠着的乃是我外祖父家中撑着,又不敢露富,方才安稳度日。”
“那陈平乃是我父亲的结义兄弟,当时已经中了举人,想要进京城来考进士。我阿爹后来同我说,当日漆少平一再的灌他饮酒,他推脱不过,不多久便醉了过去。”
“等醒来一看,天都塌了。我那陈平叔已经血溅当场,被一把剪刀直插心窝。我父亲躺在她的床榻之上,陈平的妻子赵氏已经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
“陈家的仆妇,赵氏的陪嫁嬷嬷,一口咬定,三人喝多酒之后,漆少平早早便走了。而我父亲则是醉得太过厉害,且留下了。就在陈平叔父将他叫醒,想要扶他去客房的时候。”
“他却是起了歹意,想要玷污赵氏,陈平自然上前阻拦,却被我父亲一剪刀扎进了心窝子里,当场身亡。赵氏失了清白,当场便吊死了。”
“徽州知州判定铁证如山,我父亲无功名在身,杀人是要偿命的,短短时日,便被判了斩首之行。我祖父在法场大声喊冤,被杖责三十,他年岁已高,回到家中就断了气。”
“祖母哪里经得住这般打击,不多时也跟着去了。母亲……”
柳梦庭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道,“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但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当下便察觉不对,将我同阿妹托付给了忠仆柳江,藏在了徽州城郊外的一处别院里。”
“过了几日,城中满是流言蜚语,说我母亲……说我母亲不守妇道,早同陈平有所勾结,还说我并非是我父亲所生的亲儿子,乃是陈平的儿子。又说父亲知晓真相,方才杀了陈平,找赵氏报复回来。”
“我们徽州,将妇德看得极为重要。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对我母亲指指点点,不出三日,我母亲便死了,还留下忏悔遗书,说我的确不是我父亲的儿子。”
“至此我家中产业,乃成无主之物。”
第449章 话说前头
柳梦庭说着,鼻头泛红,双目含泪,却硬生生的憋住没有哭出来。
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童,像是知晓兄长在说什么似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谢景衣皱了皱眉头,上辈子没有漆少平提供毒米污蔑她这一出,自然也就没有牵扯出柳梦庭来。虽然她知晓后族五大家肯定得了不少不义之财,可她也没有想到,漆少平竟然如此的丧心病狂。
柳梦庭摸了摸小童的头,“阿妹不哭,等那漆少平,给我们柳家偿命的那一日,你再哭。”
小女童显然十分听他的话,吸了吸鼻子,呜咽着打起嗝来。
“主家无后,五服无亲,原本那些产业要归国库。可徽州知州漆成,装作那大善人,遣了衙役,四处给我家中‘寻亲’”,柳梦庭说着,嘲讽的笑了笑。
“倒是真让他找到了一老头子,说是我祖父的亲兄弟。小子先前便说了,我曾祖父靠着一条商船发家,四处奔波流浪,宗族早就不可考据。”
“他找来的那个人,根本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而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得了我家产业。那老头子借口不懂漕运,家乡又不在徽州,将我家中明面上的产业,全数卖出。”
“而买我家河船的人,正是徽州知州漆成的妻子牛氏。漆成不肯接受折价,以正价收入,在徽州得了大善人的称号;而我家中海业,从此便消失无踪,尽数落入漆少平的口袋之中了。”
“大人,小子不敢妄言,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每一句都是真的。”
谢景衣眼眸一动,插话道,“你不过十三四岁,说话头头是道,十分有章法,言语之中,通晓大陈律,莫不是有人教你的?”
黄府尹听着,嘴角抽了抽,有人教?全东京城的人,都会觉得是你教的吧,毕竟人家漆少平,才得罪于你!
别人避嫌都来不及,你倒是好,自己个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简直是奇葩中的智者。
柳梦庭扭过头来,疑惑的看了谢景衣一眼,对着她拱了拱手,“这位夫人,并非小子自夸。我虽然今年不过十三岁,但已经启蒙十年,中了秀才。不敢说通晓,但对大陈律法,略有粗识。”
“再则家中遭此惨剧,小子一直苦等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我在公堂上的论述,也只有一次机会。若不能得清白,那小子出了这个门,定然是粉身碎骨。”
“在等待的时候,这些话,在我的脑中,已经过了千遍万遍。大人若是觉得我有问题,可以去我家中拿状纸,满满的一屋子。”
谢景衣给了柳梦庭一个赞赏的眼神,不言语了。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分开了一条路。
围观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分开路来。
来人穿着一身貂皮,手中拿着一般折扇,上书风流自在四字,不是那漆少平,又能是谁?
漆少平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皱了皱眉头,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得府尹传唤,说有人控诉那青萍镇的毒米,出自我的米粮铺子里,这不漆某应传而来。”
“我虽然是那米行的东家,但多忙漕运之事,四处奔波,不管那具体之事。是以特带了城南那家米行的掌柜的过来,大人有事问他便是,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府尹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来得正好。”
那衙役拼着吃奶的力气,跺响了杀威棒。
漆少平便是个傻子,都知晓这情况不太对了,他皱了皱眉头,已经被衙役“请”上了公堂。
黄府尹眯着眼睛看了漆少平一眼,“漆少平,你可认识堂下跪着之人?”
漆少平扭头一看,瞳孔猛的一缩,往旁边退开了一步,猛的摇了几下扇子,说道,“自然是认得的,这不是徽州柳家大侄儿柳梦庭么?”
“侄儿让我寻得好苦。你家中出了变故之后,我便一直在寻你,虽然我同你父亲相识时日不长,但总归住过你家院子,吃过你家饭,还一起喝过酒。”
“你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但……你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决定自己的身世?更何况,梦如乃是她的亲女儿。你家那个叔祖父,还特意给梦如留了一份嫁妆,托漆成保管着。”
“漆成到处寻你,却是没有寻到,没有想到,你竟然来京城了。你这孩子,我知晓你父亲成了罪犯,家中发生变故,身世又……你受了苦,想得多,不想承认现实,总觉得有人要害你。”
“这些都是正常之事,带时间久了,你再长大些了便明白了。”
漆少平说着,对着黄府尹拱了拱手,“大人,今日不是审那青萍镇案么?怎地将我这故人之子牵涉进来了。他年纪小,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谢景衣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漆少平缓缓的回过头来,见着是谢景衣,脸色正了正,“柴夫人,这是公堂。漆某论年纪,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不知为何讪笑于人?”
谢景衣又笑了一声,“讪笑?这种阴阳怪气的笑,就像是大雪天扇扇子一样,我是做不出来的,我这是听了个笑话,光明正大笑。”
漆少平摇着扇子的手有些僵。
不等黄府尹拍惊堂木,谢景衣又说道,“漆少平你同那徽州知州漆成,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嘴上的活菩萨啊!”
周围那些听了前情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漆少平一愣,抬手指着谢景衣,怒道,“大人,如今正在审案,这围观之人,也能随意插嘴?岂非是咆哮公堂?”
谢景衣眯了眯眼睛,“我就是看不下去,你拿人家的年纪说事罢了!这孩子……不对,怎么能说孩子呢?人家可是秀才公呢,比我们这些没读过几天书的人,不知道懂事到哪里去了。”
“能够带着妹妹,躲过活菩萨的追杀,从徽州远道而来,说明柳秀才聪明;敢来开封府击鼓鸣冤,说明柳秀才行的端坐得正,心中有底气,少年有勇气。”
“不像某些人,见了故人之子,上来就给人家抹黑,明里暗里说着,他太过悲恸,得了失心疯呢!”
第450章 狗嘴象牙
“府尹大人,我说话温和得不得了,哪里咆哮公堂了?倒是漆少平,冲着您嚷嚷,那才叫鸡犬不宁,鸡鸣狗吠……唉,我没有中秀才,说得不好,请多担待。”
周围的人又笑了起来。
黄府尹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肃静。谢景衣,本案与你无关,请你不要随意插话。”
说话间,已经有衙役上前,递了厚厚的一叠卷宗过来了。
柳梦庭的父亲被判了斩首,像这种死刑,都是需要京都这边核准方才可以的,乃是开国之时便定下的规矩,大理寺中的卷宗,多得可以糊满整个京都的窗户。
柳梦庭一来告状,谢景衣便注意到黄府尹已经派人去大理寺调卷宗了。
毕竟一切都是缘起于那桩杀人案。柳梦庭的状纸厉害,但他却没有说出什么证据来。很容易就被人击破,一来他案发当时并不在场,二来他的确是年纪小。
漆少平这个人不简单,他见到柳梦庭的第一眼,便立马知晓他所为何来,反应迅速地抓住了第二点,想要把柳梦庭说的话,变成一个家中剧变经受不住打击的孩子,一时间的胡言乱语。
若是这一点不成,下一个容易找到的点,便是他得罪了谢景衣,谢景衣立马寻了柳梦庭来,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好在,她在漆少平来之前,便预料到了。抢在敌人前头,夺了先手,先绝了隐患。
谢景衣眼眸一动,“大人,我并非是捣乱的。我是本案的重要证人。”
黄府尹一愣,眸光不善了起来,“你做什么证?你又没有去过徽州……柴夫人,我敬你是女中豪杰,可你若是做伪证,那本府绝不会留情面。”
谢景衣正了正色,对着黄府尹认认真真的行了礼,“谢景衣不敢,谢景衣有证据可以证明,漆少平的确在柳家案子过后,有了一笔来路不明的收入,突然暴富。”
柳梦庭眼睛一亮,看了过来,对着黄府尹砰砰砰的磕了头,“大人,恳请大人,让柴夫人替小子作证。”
黄府尹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谢景衣走上了堂,站在了柳氏兄妹身后的地方,静静地站着。
黄府尹见她没有乱来之意,松了口气。
“师爷,说一下卷宗里记载的具体案情。”
师爷点了点头,“说是去岁,这年节尚未过,应该说案子发生在今年的二月初八,地点在徽州清铃巷陈平家中。陈平被人用剪刀刺中心窝,一击毙命,尸体是在酒桌底下被人发现的。”
“推官在剪刀柄上,发现了柳员外衣袖上的丝线,推测他是在拿剪刀刺人时,不小心挂到的。陈夫人则吊死在床前,她只穿了中衣,脸颊红肿,像是被人殴打过。在她的身上,发现了许多淤青,应该是挣扎之时留下的。”
“仵作验尸时,她在死前,的确是受到了侵犯。死因乃是窒息身亡,死者脚底下倒着凳子,并无其他知名伤,推官判定是受辱之后悬梁自尽,并无疑点。”
“去报官的人,乃是陈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同时她也是本案最重要的证人。老嬷嬷供词中言明,她送漆少平上了马车之后,便去厨房端了醒酒汤,准备给柳员外用,因为他当时罪得不省人事。”
“走到门口,听到了屋子里的哭喊声,她一进门,便看见柳员外要抱陈夫人,陈平大怒,奋力扯开柳员外;她想上去帮忙,却瞧见柳员外一剪刀扎死了陈平。”
“她当时吓坏了,于是就去报官了,等领着官差过来,陈夫人已经悬梁自尽没气儿了,而柳员外正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漆少平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徽州那边交了卷宗,京都很快就准了死刑。漆成都是按照大陈律来办事的。总不能他弱他有理,这孩子可怜,便把铁板钉钉的案子,非整成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