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步长安
“多谢皇兄,皇兄自己尚未婚娶,却还能替皇弟想得如此周全。皇弟一定妥善保管。待他日皇兄大婚之时,定当完好归还。”
太子两世都不知女色,闻言红脸,“不…不必,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归还的道理。”
“要的,皇兄的东宫也无妾室,想必也是一知半解。届时若皇兄有不解之处,尽可来询问臣弟,臣弟定然知无不言。”他说得极为认真谦恭,一脸严肃。不像是在说风月之事,恰如在与人议一件朝政大事。
太子错愕不已,险些落荒而逃。
第60章 成亲
皇子大婚, 算得上是麓京近些年最大的喜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对新人,关于他们的身世更是坊间津津乐道的故事。
女为梅家女,男是天家男。然而梅家女是私生女, 天家男是越女生。这样一对夫妻,合该活在世人的口沫横飞中, 化身成无数的流言。
出嫁前一天,梅老夫人在如晖院里与梅青晓私话。
梅老夫人虽说病了一场, 这段日子精[なつめ獨]神气倒是不差。她望着与以往一样恭顺规矩的孙女, 不由一声长叹。
阿瑾这孩子, 到底与她生分了。
“阿瑾,你可是还怨祖母?”
“阿瑾没有,祖母永远是阿瑾的祖母。”
梅老夫人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把家族的名声看得重于一切。我们梅家百年传承,在清流一派中首屈一指,这些是梅家祖辈们的功绩,那些人的心血都刻在气节柱上。身为梅氏后人, 不能辱没先祖们的清名。”
她十六岁嫁进梅家,在梅家的后院里看了近四十年的梅开梅落。她尽心尽责地管着后宅,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违背梅家风骨的事情,就是把珍儿的女儿充做梅家的姑娘养大。
谁都可以怨她, 唯独阿瑾不能。
“你可知梅氏的先辈们为何要守住梅家的气节,一代代往下传承。那是因为没有家族的荣耀,就不可能有个人的体面。你好好想想, 若没有梅家,哪有你的今天?”
“你与我生分,无非是我之前希望你嫁入东宫,后来又同意寿王的求娶。你不喜太子,亦看不上寿王,祖母都看在眼里。你当我为何要逼你?我是怕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你母亲的下场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我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栽进去。”
“哪个女子不盼着两情相悦,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过神仙眷侣。可是阿瑾,世间之事岂能两全,门当户对才是我们女子最好的归宿。寿王生母虽然低微,但他却是陛下亲子。你嫁给他不算辱没,你也不用觉得委屈。”
梅青晓抬头,“祖母,嫁给寿王孙女不觉委屈。”
“那就好。”梅老夫人轻抹眼角,“你受梅家恩惠长大,自当还报一二。你且要记住,母家强大才是你真正的依靠。若不然,你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身为梅氏女,你首先考虑的梅家,其后才是你个人。百年来,我们梅家人无一不是如此,才能有今日人人称颂的门第。”
她一气说了许多话,见大孙女没有反驳,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怪她狠心,哪个世家的女子不是这般。阿瑾受梅家庇护多年,更应该如此。
“祖母自小对你要求严格,你一直做得很好,从未让我失望过。明日你就要嫁进王府,此后一言一行你要更加严谨。王爷与我们梅家虽有旧交,你也不能仗着他过去的身份对他言语不敬。你当记得他已不再是过去的叶公子,而是当朝的王爷。”
“祖母教诲,孙女谨记。”
终是生分了,梅老夫人再次叹息。也罢,只要阿瑾记得这些,就算是现在怨她又如何,总有一天阿瑾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园子里的仙鹤仍在,多年不曾变过。那小池里的水在月色下反出粼粼波光,假山孔隙出流出来的水声在寂夜中清晰可闻。
梅青晓走得极慢,这院子里的一石一木似乎看了许多年,又似乎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做鬼的那些年中,她一次都不曾回来过。不知为何,她能跟在阿慎的身边,也能穿过那些市井小巷,唯独找不到回梅府的路。
祖母说的那些道理她都知道,女子自打出生起依附的就是家族,家族的兴亡与女子的命运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父亲把她抱回来,不是祖母将她当成梅家姑娘养大,只怕她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她感念这份恩情,也愿意尽力回报。
只是心中为何如此悲凉,想哭却哭不出来。
出了清晖院,不竟外在不远处看到修长高瘦的少年。少年墨衣乌发,光华尽汇于那一双琥珀瞳仁中。
她小跑着过去,仰着脸。
“你今日怎么还会过来?”
明日就是大婚,他哪有空闲过来看她。
“有人要见你。”
“谁?”她才问出来,似乎想到什么苦笑一声。“他都不认我,还来见我做什么?”
“人在玉珍阁。”
玉珍阁是梅玉珠以前的院子,离清晖院不远。那个院子常年封着,梅青晓从来没有进去过。以前不曾在意,后来一直没有机会。
那个人都不认她,又何必巴巴地在她大婚前的一天来看她。她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是可以弃之不见的累赘,还是偶尔用来慰藉良心的物件?
“不见。”
“好。”
两人静立着,凝望着彼此。
夜风微凉,吹散了白天的热气。树上的梅子许多已经泛黄,热气杂带着梅子的清香,一阵又一阵。
她忆起那些往事,想起多年前那个渴望和兄长妹妹一起摘梅子的自己。
“阿慎,我想吃梅子。”
少年郎二话不说,伸手替她摘了几颗。
她仰着头,眼中水气氤氲,“你爬树上去摘,我在下面捡。”
就像多年前,兄长在树上摘阿瑜在地上捡。她那时候多想像阿瑜一样,提着一个小篮子,在地上欢快地捡着梅子。
叶訇眸微黯,纵身上树。
树下的少女仰着脸,水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树影婆娑,摇曳着沙沙作响。看不清哪颗梅子才是黄的,哪一颗是青的。
他伸手摘下最大的那一颗,小心地抛到下面。
梅子在地上滚着,滚到梅青晓的脚边。她欢喜地弯腰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再用帕子擦拭着上面的细毛,放到嘴里轻轻一咬。
酸涩的感觉盈满,一下子滑落心间。
“啊,好酸!”她低呼着,撒娇道:“阿慎,你摘的不行。你下来换我上去,我摘的肯定比你的甜。”
叶訇一跃下树,将她托举着爬到树中间。梅府的梅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树高且壮,并不是很攀爬。
夜色中的梅子都一个样,看不出来哪个更熟一些。随手摘一往下扔,“阿慎,接着。”
叶訇身手敏捷,一下子接往她扔下来的梅子。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大笑,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欢快。
她挑啊挑,终于看到一颗很大的梅子挂树枝上。心下一喜伸手去够,不想脚下一滑,身体一个后仰。
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被树下的少年稳稳接住。
那颗梅子还攥在她的掌心,她咯咯笑着将梅子擦拭过后塞进他的嘴里,“阿慎,你尝尝甜不甜?”
少年郎面不改色,道:“甜。”
“哈哈,我就知道我摘的肯定甜。”她自己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比之前的那颗更甚,“好哇,阿慎,你居然敢骗我!”
静心没有上前,远远站着。她听着自家姑娘的声音,觉得这天气是真热了。姑娘还真是越发的不拘小节,连爬树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好在这是夜里,也没有什么人经过园子。
然后她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有着少年独有的清越,又带着不符年纪的沉稳。她脸红红地想,原来姑娘疯起来会像个小孩子,原来沉默寡言的王爷也是知道笑的。
梅青晓没有想到她的阿慎居然有如此促狭的一面,自己是被他骗了。她小脸气鼓鼓的,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
眼神不经意看向远方,目光变得黯然。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和衣裳,“走吧。”
叶訇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与她并肩而行。
玉珍阁离得不算远,紧闭的院门外站着一位男子。男子未着道袍,穿的是一件儒衫。发也不是散着的,而是束起的。
他背着手,望着院门上的匾额。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转身。
恍惚中是多前年的那个夜晚,那个明珠般的姑娘朝他走来。她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愿意陪他去任何地方。
彼此的他一无所有,除了那些毁誉参半的名声什么都没有。世家大户瞧不上他,他亦不屑于讨好那些人。
他生父不详,母亲是个自赎自身的花娘。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得上梅府清流之地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他拒绝了她,不去看她脸上的委屈。他走得决绝,以为那一别后他们再无相见之日。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那么狠心拒绝她,也不会走得那么断然。
“道长。”
清雅的声音与记忆中娇甜的声音不一样,眼前的少女也不是多前年那个月下追他出京的少女。
“梅姑娘。”
“道长深夜造访,有何事?”梅青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如常,既然注定没有父女缘份,又何必给自己增添烦恼和失望。
真一道长的手中,是一方长形的锦盒。锦盒之内,是一柄通透碧绿的玉如意,看得出价值不菲。
梅青晓没有接,“道长说过,我们没有父女缘份,为何要送我如意?”
“就算你我不是父女,你仍是我故人之女。望你此后余生平安顺遂,一生如意。”
什么叫就算不是父女,她还是故人之女?他竟然如此狠心,为了不认她,连故人之女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吗?”她终于问出这一句,问完后心里并无任何悲愤之情,反倒是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贫道已不理红尘俗事,梅姑娘愿意将贫道想成是什么人都可以。”
“所以你还是不会认我,对吗?”
真一道长不说话,望向紧锁的院门沉默。
梅青晓自嘲一笑,“多谢道长的贺礼,也多谢道长的祝福,我一定会平安如意的。我绝不会同我的亲生母亲一样错认良人,白负了一生。”
真一道长闻言,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
出门子的时候,梅青晓带上那柄玉如意,她将它一直握在手中。喧闹喜庆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听着那些像是从遥远地方飘来的恭喜声,盖头下的唇角慢慢浮现一个笑意。
笑意初浅,随后深深。
昨夜里母亲去过知晓阁,略坐了一会简单交待几句客套的话,留下一本避火图,祖母和父亲在她拜别时叮嘱了一些事,其余的再也没了。
他们说的都是让她以后如何帮阿慎料理内宅,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家媳妇王府主母。唯有那个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不同,他希望她一生如意。
如意如意,她此生定要事事如意。
两世了,她终于出嫁。
直到被送进洞房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如愿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男人了吗?那个人前隐忍人后沉默的男人,真的会是她的丈夫吗?
盖头被人挑起,红绸过后是一张艳俊的少年面庞。
真的是她的阿慎,遗世美玉般的男子。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耳中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少年,竟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慎,我终于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