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郑次愈如今不到四十岁,便放出来镇守南京。人们都猜测,他日后调回帝京,或许能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内相!
是以他调来江南的消息一出,无人敢轻视。
月牙儿听了,心中想难怪如此,她又问:“那娘子可听说过,他又什么喜好?”
“这我就不曾听说过了。”
从赵府回来的次日,月牙儿便往金谷园去。
这一处园子占地颇大,月牙儿行在其中,瞥见花园之中竟然有一株红珊瑚树,齐人高,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这些富商巨贾是真有钱。
连金谷园的厨房也大,将近两重的院子。月牙儿瞧见那斗拱飞檐时,还以为是一处住所,没想到竟然是厨房。
引月牙儿进来的小厮,领着她去见金谷园掌庖厨之事的王总管。核对姓名后,王总管向她指点了做点心的屋子,说:“还有一位黄师傅,是扬州来,已经在那里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问他。需要什么食材,就同小厮厨娘们说。”
说完,王总管便急急忙忙去查验一笼新从镇江运来的鲜鱼。
月牙儿好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厨房院子,看什么都新鲜。小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箩筐猪肉进来,抱怨着肉沉;小石磨前,驴子沉默的绕圈,偶尔叫两声。炊烟一直都有,伴着笃笃的剁菜声,人们的交谈声。偶尔还能听见两声牛叫——金谷园的厨房后院里就养了两头水牛!
她看了一会儿,走向王总管指点的那间屋子。
一个圆滚滚的男子正在炸酥糖,一屋子的甜香。月牙儿看他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个厨子,想来就是那位扬州来的黄师傅。
她正想问好,黄师傅抬起头来,吩咐月牙儿说:“你去把面揉了。”
这是把自己当打下手的厨娘了?月牙儿走到案板边,挽起衣袖在盆里洗了手,一边揉面一边同黄师傅说:“黄师傅好,我是萧月,李知府邀我来做点心的。”
黄师傅瞥了月牙儿一眼,皱了皱眉:“既然有我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操心这些,老老实实做活就事。”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像有人拿了一面铜锣在耳边敲,屋里其他帮厨的徒弟听见,吃吃笑起来。
月牙儿揉面团的手劲不由得重了些,她说:“都是来做事的,还请黄师傅多指教。”
“我又不是你师傅,指教什么?别给我添乱就是。”
一日相处下来,月牙儿算是看明白了,这黄师傅简直是自负。连拟定宴会的点心单子时,他也不理睬月牙儿,无论月牙儿说什么,都是一副冷笑的样子:“这是大宴,来吃的都是贵人!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些什么,那些贵重的食材你见都没见过,别瞎指挥。”
他一边说,一边同徒弟抱怨:“我家主人可是两淮最大的盐商,我也跟着办了不知道多少场大宴,从没听说叫一个小丫头来掌案的!如今是什么风气?”
月牙儿本是好脾气的同他商量,听了这话,一张脸也冷下来:“既然是这么说,那我自去寻王总管,要他主持个公道。”
“哟,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娘吃奶呢?”黄师傅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月牙儿见这群人这幅德行,也不多说话,抬脚就往外走。她找到王总管,冷静道:“我既然拿了钱,来了这里,自该出一份力。李知府又不是我亲戚,更不会平白把银子往水里扔。那姓黄的这样霸道,一道点心都不许我定,这算什么?”
王总管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念在李知府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道:“那黄师傅也是有名的大厨,多少有些傲气。姑娘年纪小,合该不同他计较。不过两个点心师傅,又没分出个主次,确实麻烦。”
他想了片刻,叫人喊了黄师傅出来,拍板道:“这样吧,你们俩分别做一道点心,我来判。谁做的好,谁掌案,再不许有议论。”
“那按什么判呢?”月牙儿双手环抱,沉着一张脸问。
“就一个字——贵!”
听了这个标准,黄师傅笑了,他这些年经手的名贵食材不知多少,和这小丫头比,不是欺负人吗?奈何王总管说完就被人叫去忙旁的了,竟然不听两人辩解。
黄师傅挑衅地看了月牙儿一眼:“还比吗?我看不用了吧。”
月牙儿冷冷道:“怎么不比?”
说完,转身走了。
黄师傅虽然傲气,但也并不轻敌,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竟能忽悠李知府请她来。想到这里,黄师傅决定做他的拿手名菜——刀鱼馄饨。
刀鱼馄饨贵就贵在刀鱼上,此时正是刀鱼新出的时节,可上好品质的刀鱼却少之又少。也就是金谷园这样的大手笔,才有一桶活泼乱跳的刀鱼。
黄师傅亲自去挑了两条刀鱼,去骨,取肉。这刀鱼本就不大,两条的鱼肉也只够一顿馄饨。将其切成细细的鱼泥,反复摔打,使其更有弹性,置于一旁备用。
没让徒弟动手,黄师傅自己擀的馄饨皮,薄薄的一片,能透光。
越是上等的食材,所用的调料便越要谨慎,生怕污了食材本身的鲜味,那就落了下乘。
黄师傅做刀鱼馄饨已有十来年的经验,自然知道如何料理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刀鱼的美味。
一碗刀鱼馄饨出锅,热腾腾盛在碧碗里。瞧着不起眼,却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费。
徒弟夸赞道:“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我就算是下辈子,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吃食。”
黄师傅听了,一巴掌拍他脑门,笑道:“少给我拍马屁,快去和粉团。”
他另叫了一个徒弟,手里捧着这碗刀鱼馄饨,高昂着下巴走到王总管面前。
“那小丫头呢,怎么不见?”
“还没来呢。”正是用晚膳的时辰,王总管嗅见刀鱼的香气,指着黄师傅笑道:“不错啊,好久没尝过你的拿手菜了。”
黄师傅拿过那碗刀鱼馄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非得给我闹出些事来,那个小丫头懂什么?穷人家出身,就算点心做得好,也不过是些家常点心,上不得台面。”
“也不能这么说。”王总管用调羹舀了一个馄饨,咬破,汤出,鱼肉柔嫩无骨,高汤清澈如茶。
他啧啧有声,又低头吃了一个刀鱼馄饨,才继续说:“你很久没来金陵了,那丫头如今在金陵城,也算小有名气,不然李知府也不会请她来。”
王总管哂笑一声:“这时候都没来,不会真回家抱着她娘哭罢?”
他话音才落,帘子动了动。月牙儿进来,双手托着一个漆盘,上头罩着一个梅花纸盒,不知是什么点心。
她大口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跑过来的:“抱歉,因为这材料有些麻烦,我来晚了些。”
“能来就不错了,还以为你走了呢。”黄师傅嚷嚷道。
王总管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调羹,说:“黄师傅做的是刀鱼馄饨,萧姑娘是做了什么点心?”
月牙儿将手中的点心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只是一样平平无奇的点心——”
“金箔千层蛋糕。”
第40章 金箔千层蛋糕
白瓷盘里, 摆着一个圆圆的糕点,不大,摊开掌心便可遮住。这样小, 却没人舍得把目光移开。
因为如雪的奶油上,撒着星星点点金光。两朵金箔所制的梅花, 绽放在雪地里,矜持、贵气。夕阳斜穿绮户, 耀在金箔之上, 灿烂夺目。
黄师傅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心里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女孩子,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奇思妙想?竟然用金箔做糕点?
金陵本地,有许多极擅长制作金箔的匠人,一小块金,被反反复复捶打之后, 形成薄如蝉翼的金箔。最轻的金箔用手捻起,放在日光下, 可透光。
早在多年前, 这种极轻极薄的金箔已经可以入药。《本草纲目》有云:“食金,镇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 服之神仙。尤以金箔入丸散服,破冷气,除风。”
黄师傅在富商大贾家做事多年,曾见过两次家主人服用金箔丸, 当时还感叹这种散服金箔的豪气。
可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金箔、还可以用来做糕点!
本来嘛,金箔既然可以作为药材食用,为什么不能拿来做糕点?黄师傅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仍不服气。
这萧月小小年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法子?
他立刻侧身,同王总管说:“王总管,我能尝一点吗?”
王总管才回过神来,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屋子里还有其他名厨在,怕人说他小气。顾忌着自己的面子,王总管只能皱着眉头,叫人多拿一个调羹过来。
多亏那小厮脑筋灵活,拿过来两个极秀气的小调羹,喂婴儿一样的大小。
这小子倒有点眼色。
王总管接过那小调羹,满意地点点头。
他手持调羹,悬在糕点上老半天,硬是没忍心下手。
远看为金光所吸引,而挨近了看,王总管才发觉夺目的不仅是金箔,更是这糕点表面的一幅画。奶油为雪、果酱作枝、金箔成花,宛然一副金梅傲雪图。
黄师傅忍不了,终于放轻了声音,提醒道:“王总管?有什么不妥吗?”
王总管闻言抬头,见在场众人除了萧月之外,全眼巴巴的望着那金箔糕点,只恨脸上没写几个大字:“快给我吃。”
他轻咳一声,忍痛舀了一小块放在碟儿里,又舀了另一块儿。
给自己的,自然是有枝叶有梅花有果酱;而给黄师傅的那一小碟儿,却只有指甲缝那么大的金粉。
就是这样,王总管仍然心疼不已。
这可是金箔!是金呢!
王总管手拿调羹,特意换了一个手拿,让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众人的艳羡目光里,王总管慢悠悠的将调羹送入口。
奶油甜丝丝的,若甘霖洒心,入口即化。
果酱微微有些酸,恰好调和了糕点的甜,像被晨露浸透的青梅,清新自然。
金箔的梅花更是美味——
咦,这金箔怎么好像没什么味道?
王总管舍不得嚼下这一口,含着慢慢品,可金箔本身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唔,一定是自己吃的太快,没吃出味来。
月牙儿见他两人这形容,走过来要了一把小刀。
“不要——”
这一声才响,她手起刀落,差点切歪了一块蛋糕。
回首去看,王总管一脸“暴殄天物”的神情,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臂:“萧姑娘可以等一等呀,这么好看的糕点,该多看一会儿。”
月牙儿嘴角微扬,将手中一碟儿蛋糕递过去:“我瞧王总管只切了一点,其实大块的切,把里面的千层夹心一并吃,风味才最佳。”
她将那切开的一整块蛋糕转过来,只见一层淡黄色蛋皮之间俱夹着一层奶油,有五六种颜色的果酱凝在期间,樱桃红、香橘橙、桑葚紫……煞是好看。
原来这瞧似单调的雪色奶油里,竟藏着这样的巧思。
这一下子,连最开始用鼻子看人的黄师傅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萧丫头,在做糕点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到了这个地步,孰胜孰败,已一目了然。
王总管痛快地指定月牙儿总管宴席的点心,让黄师傅配合她。
踏出小屋,二三名厨都围着月牙儿,感叹不已:“萧姑娘,你是怎么想到以金箔入菜呢?寻常人连金箔可用药都不大清楚呢。”
“也是因缘巧合。”月牙儿笑一笑,不留痕迹的将话题引转到她是找了哪家制金箔的匠人,怎么盯着他将本来就已经很薄的金箔锤炼的更透……
其实从王总管说这次比试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贵”时开始。月牙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