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砚心女官
“是,”沈则唇色惨白,更显得嘴边的血迹骇人,“我已命江夏偷偷渡江决堤,过三天,不管情况如何都要替我发丧,兵……兵不厌诈。”
顷刻间陈茗儿已满脸是泪,她死死咬住嘴唇,惶惶然点头。
“茗儿,”沈则强撑着勾了勾唇角,伸手去抚她的脸:“别怕,这场仗……胜了。”
杨平听到里头动静不对,但又听不大真切,犹豫再三才推门进来,沈则的手正从陈茗儿的脸庞软软地滑落。
“五爷这是怎么了?”
杨平上手把沈则从地上钳起来。
“是时疫。”
“你先看顾五爷,我去叫人。”
杨平一阵风似地裹了出去。
陈茗儿颤抖的指尖上还沾染着沈则的血迹,抬脚才发现脚下踩着棉花似的,虚浮着。
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进去,跪坐在沈则的榻前,两只手死死地掐着他的合谷穴,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在这一刻之前,陈茗儿从来没有想过她可能会失去他。在过去快一年的时间里,他无处不在,在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照应着她,关心着她,不管看起来多无望的境况,只要有他在,陈茗儿就相信一定会有转机。可是现在,他就躺在她面前,看起来那么脆弱,脸上和胸口沾满血污,任凭她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了。
很快,杨平就带了傅婉仪来,后头七七八八还跟着好些陈茗儿不认识的,屋子里一时间被围得满满当当,人心惶惶。
陈茗儿抹了一把脸上泪,拦在内室的门口,“诸位将军先同我来。”
经了这段日子,旁人虽摸不透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这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沈则待陈茗儿不同,情急之下她既然开口,众人也都听顺。
陈茗儿还没彻底缓过来,说话时声音微微抖着:“将军同我说已经命江夏大人渡江掘堤,三日后不管情形如何都替,”她喉咙一哽,咬着牙把话说完:“替将军发丧,江夏大人得信便会出兵。将军说,兵不厌诈。”
沈则的这番安排其他人自是听得懂,他的丧讯一出,楚军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江夏再趁其不备,借助秋汛水淹楚国江南六城,便能摧枯拉朽,锁定胜局。
实是兵不厌诈,可现在怕就怕这个诈成了事实。
众人只默默点头,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惶然。
陈茗儿垂了垂眼,将鬓边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提高了声音,强迫自己显得有底气:“还有去时疫的方子,将军已经交代我了,明日之前,我会按照将军的办法诱宇文休松口,叫他把方子交出来。”
听闻此言,下头的人又是惊喜,又是惭愧。这样的事落最终却压在个姑娘身上,真是叫他们这些自诩铁骨铮铮的大梁好儿郎自愧不如。
一个娃娃脸模样的年轻人率先抱拳请命:“提审宇文休之事请交给末将,末将一定叫他吐口。”
陈茗儿微微欠身,“诸君稍安,后续自有需要各位的地方,等将军缓过来,他亲自安排。”
陈茗儿才哭过一气,眼眶鼻尖都透着红,说话到了尾音不免期期艾艾,但她那这一句却说得无比自然,加上她那把柔柔的嗓音,让人听起来好似沈则只是染了一场轻微的风寒,不日便可痊愈。
闵之人站在角落里,打量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虽然也为陈茗儿的美貌所倾倒,也认可她的聪明脱俗,腹中诗书,但即便如此,他对陈茗儿的欣赏也不过止步于觉得同她聊天快意,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柔弱又刚强地站在这些穿盔披甲的国之将士面前,去安定他们的心。
嘴上的话虽然可以说得轻松,心里到底是坠了个大石头。等进了里屋看到榻上双眼紧闭的沈则,眼皮一垂,眼泪又下来了。
“傅医正,”陈茗儿也顾不上抹眼泪,拉住傅婉仪避到一旁,略略偏了偏下巴指着沈则,“他说让你仿着司空乾的字迹写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要弃了宇文休。”
“我明白了,”傅婉仪虽是点头,眼中仍有茫然,“他确定宇文休一定知道去时疫的方子 ?”
闵之不知何时进来,接话道:“他一定有。这是司空乾给宇文休的投名状。”
傅婉仪不懂:“什么意思?”
闵之捞了捞衣袖,道:“这场从襄城传来的疫病,是司空乾在以两城百姓的性命换沈则的命。”他盯着傅婉仪的眼睛,加重语气:“不是天灾,是司空乾釜底抽薪的制敌之术。”
后面的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傅婉仪也明白了,她怔怔道:“司空乾真的是什么都不顾了……他不顾我,我其实能理解,但他连沈则都不顾,我就有些害怕了。”
闵之低低叹息:“司空乾这一回,没留后路。”
傅婉仪揉了把眼睛,看向闵之,“我写了信,谁去劝宇文休。”
“我去。”陈茗儿看了一眼沈则又转过头来,“傅医正,你写信,我去收拾一下自己。”
傅婉仪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好字。
再提笔临他的字,傅婉仪不免手抖。她使右手掐着左手手腕,仰面将眼泪咽下去。
过往二十年,终以此笔绝。
司空乾用右手拿刀,却用左手写字,所以他的字迹极难模仿,即便仿得了骨架仿得了气韵,运笔之间笔锋走向,力度偏颇是来自左还是右,这是仿不了的。
傅婉仪平时问诊开方都用右手执笔,除了沈则几乎再没人知道她能用左手写一纸以假乱真的行云流水。
而这些,司空乾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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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茗儿换了一身水红色襦裙,外头披了一件驼灰底羽缎的氅衣,妆是才上的,却仍是染了泪,莹亮的肌肤透着被眼泪浸润的粉红,尤其惹人怜爱。
闵之递给陈茗儿一把短匕,“你拿着,我跟杨平都在外头。”
陈茗儿看了一眼闵之手里的匕首,摇头,“不用,我有数。”她接过傅婉仪手里的信,想了想,问道:“司空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傅婉仪认真回忆,“他用左手写字,不喜食葵菜,最爱王介辅,哦对了,他胸口靠下有疤,为了救沈则被毒箭所伤,当时差点要了命。”
说话间,傅婉仪生出一股错觉,这些过往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陈茗儿没接杨平递过来的灯笼,轻声道:“把钥匙给我,你们暂且不用跟,如何应对我已经想好了。”
杨平不敢应,转头看向沈则。
沈则摸了一把鼻尖,示意杨平把钥匙给陈茗儿,又道:“好。你当心。”
已近子时,宇文休靠墙而坐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闻到一阵香气,女人的香气。
他噌地睁开眼睛,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手执烛台就盈盈然蹲在他身前。
宇文眯了眯眼睛,人从朦胧中拔醒,警惕道:“什么人?”
陈茗儿摊开手,盈盈笑道:“宇文将军如今真是惊弓之鸟,连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要怕么?”
宇文休漫然一阵哼笑,上下打量着陈茗儿,即便柴房内昏暗,仍能见他眼中渴求的光。
“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他说一句,目光从陈茗儿的脸蛋上往下移一分,直到那纤细的腰肢上,“莫说整个荆州,整个大梁朝也没几个吧,沈则从哪里把你找出来的?”
陈茗儿哼咛一笑,“将军以为我是沈则派来劝降的?”
“不是吗?”宇文休轻挑眉梢,又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
“才不可惜。”
陈茗儿起身坐在木条板凳上,低头看向宇文休,又说了一遍,“将军,不可惜的。”
宇文休是个没耐性的,对着陈茗儿却着急不起来,只拖着沉重的镣铐往前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陈茗儿抵着膝盖,倾身往前探,眼尾飞起,如勾魂摄魄的妖精。
“我是来取将军性命的,又有什么可惜?”
宇文休不愿被个小姑娘吓唬住,嘴角抽动,挤出一丝笑意,“是吗?那沈则对我也算不薄。”
“你错啦,”陈茗儿拖着强调,懒懒道:“将军你谢错人了,不该谢沈则。”
陈茗儿说的每一句都留个小尾巴,就跟她这个人一样,勾得宇文休心痒痒。
宇文休不免他急躁,“不是沈则,那是谁?”
陈茗儿托腮淡笑,就是不说话。
宇文休恍然,两手用力一撑,手上的镣铐玱琅一声响,他眼中烛火跳跃,如充血一般。
他盯着陈茗儿,咬牙切齿道:“是司空乾。”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是更新太不稳定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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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说出“司空乾”三个字后, 宇文休忽又笑了, 眼中火光熄灭,只剩狡黠的笑意。
“美人计套着离间计,”他狭长的眼尾促起, 老狐狸一样, “你们沈大将军真是好打算。”
他自以为拆穿了沈则的诡计, 笑的得意洋洋,陈茗儿却收敛了笑意,眼神悲悯, 直勾勾地盯着宇文休, 盯得他只剩嘴角无声地抽搐。
“将军就这么信司空乾吗?那将军是信他的为人,还是信他心中的仇恨?”
宇文休端详着陈茗儿, 冷声反问:“那我就信你?”他倒是颇有心得, 语气玩味:“美往往信不得。”
陈茗儿眼底一翻,自袖筒间抽出信封扔在宇文休面前, 任他拖着镣铐地艰难地拾起,拆开。
宇文休只是打眼看, 便没了方才那十拿九稳的模样。
力透纸背,是司空乾那一手比楷分张狂两分,又比草书收敛三分的张狂司空体,提笔运笔皆是他的风骨,就连落笔最后必得回勾也都与他的素日的习惯吻合,寥寥数语是他惯常的语气。
宇文休后背一凉,蓦地又怒火中烧。
但即便如此, 他也没有全然相信,手指尖夹着薄薄的信笺,冷然道:“沈则自小跟着司空乾,做出一封以假乱真来的书信不过是易如反掌,他不会以为就凭借着这几行字,我就能信了他?”
陈茗儿注视着宇文休,他眼神闪躲,气势又是故作的强硬。陈茗儿心里清楚他眼下虽是嘴上不认,心里已是信了五分。
陈茗儿摇头淡笑,起身道:“将军既然如此信任司空乾,那后头的话我也不必说了。将军好自珍重。”
说着话,人就要往外走。
宇文休见状,急着叫住她:“姑娘留步。”
陈茗儿耸肩吐了口气,似是无奈,“将军还有什么话。”
宇文休抖搂着手中的信封,“既然司空乾命你除掉我,你就这么走了,如何跟他交待。”
陈茗儿没回头,飞快道:“那是我的事。”
话音落地,人又往前走两步,可到了门口忽又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宇文休跟前,咔嚓两下替他把手脚的镣铐都解开了。
“你?”宇文休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竟然被陈茗儿打了个措手不及,茫茫然竟僵住了。
陈茗儿冷声讽刺:“怎么,将军才被锁了几日,就习惯了这镣铐?松了解,反倒受用不起了是不是?”
宇文休做了十年楚国大将军,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讽刺过,但陈茗儿的话莫名叫他觉得痛快。
他松松手脚,仰头道:“门口守卫森严,你堂而皇之的进来,还能替我开锁卸去刑器,姑娘,你好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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