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再也不知是否来日可期,再也不知是否还能重逢,就如他们在布莱顿分开那次一样,还未分别,就已想念,入骨相思,即使刮骨疗毒,也早已无药可医。
天已大亮。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打扰。
奉九后来累极,仍在沉沉昏睡,忽然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伸手一摸,旁边空无一人。
她翻身坐起,颇有头晕目眩之感,却好像仍有一个甜蜜到让人窒息,卑微到令人心碎的声音在她耳边絮语着:“卿卿……别忘了我……”
门一开,穿戴整齐的宁铮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拿住奉九正抚在额角的手,轻轻一吻。
奉九这才发觉,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金镯子:一只凤凰,柔媚着身躯,奋力昂起的脖颈却又透出一味倔强和骄傲,静静地栖息在她莹润的手腕上。
奉九当然记得这是什么:那次在涿州城外的破庙里,宁铮就说过,要给她再打一只镯子,曾经,她以为他忘了的。
终于,这只凤凰来了,只不过,是在这种时候。宁铮随后摘下了她无名指上的凤戒,又摘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那只虎戒,郑而重之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随即俯身亲了过来。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来。”好半天,一直眷恋地啄吻她的红唇的宁铮才艰难地开口。
奉九伸手,以指尖细细品读他的眉眼,十年过去了,长眉如剑,墨眸如渊,还是清俊如斯,“岁月不曾败美人”,原来对美男子也是适用的。
不过,他的眉心还是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纹线,面相上说叫“双阙纹”,说明这个人个性刚硬耿直,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也叫“抗上纹”,自来不喜欢被人管束。
这十年间战场上的南征北战、征伐杀戮,政坛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虽慢慢风化了他原本少年般的俊秀,但同时也给他周身增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好像这“双阙纹”一样,是来自十年沧桑额外的慷慨馈赠。
奉九垂下手,好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
她坐起身,平视着宁铮,“瑞卿,我知道,你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我不会让你有所顾虑。你放心,孩子们我会照顾得好好的。以前,总是我在家里等着你,等你回来。但这一次,是我离开你……至于我还会不会一直等着你……再说吧。”
宁铮一怔,接着苦笑起来,这才是他爱得巴心巴肺的女人,她是如此的独一无二,不可作伪——从没有人百分百地掌控她,她的精神始终是独立的,自由的。失落感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头反而涌出一股骄傲。
“九儿,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如果事情顺利,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还记得吉将军被处决前作的那首诗么?”
“记得。”
原国民党高官,后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吉鸿昌将军在南昌被杀害前,曾作两诗曰:“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
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简简单单十个字,已能够解释宁铮接下来震惊中国的举动。
奉九被宁铮载回府邸,待穿戴停当下得楼来,芽芽特有的黄鹂般动听的小嗓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站在楼梯最底一阶,看到坐在餐桌前的芽芽正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着昨天如何行使大姐权力教育弟弟,宁铮一身戎装站在芽芽身后,弯着身子,正细心地给芽芽梳辫子;一旁赭红色丝绒靠背椅子上乖乖坐着的坦步尔丢荡着小腿儿,正拿着小银匙吃爸爸刚给他刮的一小钵苹果泥,时不时看爸爸和姐姐一眼——其实坦步尔的一口小牙有力得很,但宁铮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娇惯他母亲和姐姐的劲儿,给他刮些绵甜的果泥吃。
奉九默默看着宁铮熟练地编着辫子,一双男人修长有力的大手却轻柔得很,不会扯痛了一向怕疼的芽芽的头皮。
当初宁铮看她梳了几次都差强人意的双小辫儿,干脆自告奋勇接了手。果然,学机械的就是不一样,也没怎么费劲,就梳出一对儿高度一致,粗细均匀,中缝笔直的漂亮羊角辫,奉九艳羡地递过去一对儿配着芽芽身上穿的鸽灰色公主袖连衣裙的鹅黄色绫子,讪讪地“嘿”了一声,宁铮笑着看她一眼,打趣道:“芽芽娘的眼睛说——会了会了!手呢,不好意思地说——可我,我还没学会,要不,你行你来……”
他捏着嗓子学奉九清甜俏皮的嗓音,居然也惟妙惟肖,逗得芽芽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奉九掐了他一把又一把。
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怎么居然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样子?
从昨天开始,东西都收拾好了,一车车地托运走了,辗转之后的目的地是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这是奉九的选择,她说过,要继续读哈佛的。
宁铮已经给芽芽梳完了辫子,芽芽谢过爸爸,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宁铮抱抱宝贝闺女,转身看到奉九,问她要不要用早餐,奉九摇了摇头。
“不行,‘出门饺子进门面’,必须得吃。”这是奉天的老规矩,出远门前,必须得吃饺子,无他,保平安。
他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水饺,放到奉九面前的甜白瓷碟里,又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点芝麻油——这是奉九吃饺子的习惯,只蘸这些佐料。
奉九却不过,只好勉强吃了一个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宁铮夹起她剩下的半个,细细嚼了咽下去,奉九抿了一口茶,忽然很想流泪。
宁铮按铃让巴恩斯进来,客厅里已放着一架美国革兰福莱克斯公司生产的大画幅相机,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是想照一张全家福:他们和芽芽一家三口的时候,曾照了很多全家福,但自坦步尔出生以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所以这还是四口人正经八百头一次,齐齐整整地照像。
被幽默的巴恩斯一逗,芽芽和坦步尔很轻易地笑了出来,不过主人夫妇却是表情严肃,管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巴恩斯的手利落地一捏胶皮气囊,镁光灯冒出一股白烟,把从没见过这种照相方式的坦步尔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直卡巴,胖胖的小下巴往脖子里一缩,更明显了,宁铮忍不住亲了亲他。
看看手表,约好出发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奉九把宁铮推到客厅的沙发中间坐好,又叫过芽芽和坦步尔,让他们给爸爸磕头。
芽芽有点纳闷,非年非节的,怎么还要给爹爹磕头?不过,还是照做了。
芽芽一跪下,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也挤着姐姐跪下。两人淘气地竞相磕了几个响头,甫一抬头,“砰”地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到一起,姐弟俩都没事儿,只是各自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指着对方,嘻嘻笑着,宁铮猛然起身疾步走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展开双臂将闺女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半天也没撒开。
宁铮亲自开车把母子三人送到了机场,后面跟着另两辆汽车,里面是吴妈、宝瓶、吴大夫、巴恩斯,和精挑细选的四名贴身侍卫。此时,吉松龄一家已经在此等候了,旁边则站着一人,大衣礼帽,一身的挺拔倜傥,奉九下车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包不屈,正含笑看着她——宁铮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送出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有着过命交情的包佑安。
龙生今早也与父母亲好好道过了别。对于奉九能把龙生也带到美国的决定,媚兰和吉松龄是感激的:媚兰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吉松龄明白,接下来的局势有可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更何况日本人已不停地到处敲打,搡动绥东,他们对吞下全中国的野心从未掩饰过,内地城市只怕也会一个个沦陷,他们的独子,如果能去安全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他也力劝媚兰跟着一起走,接下来国内局势会变得愈发危险,但就像以往一样,媚兰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留在他身边。
龙生懂事地说:“爸爸,您还是让妈妈留下吧,她没了您,不成的。”
媚兰一下蹲下身子抱住儿子,愧疚地连连亲吻他俊秀的脸蛋儿,龙生自认已是八岁的大男孩了,求救地仰脸看向父亲;吉松龄围拢双臂,欣赏了好一会儿一向云淡风轻的儿子难得一见的窘态,这才把太太拉了起来。
媚兰把一个不算小的精致漆盒放进他的军用背包,说这是老吉家的传家宝,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现在国内乱,她怕到时候不知道跟着爸爸到哪里去,居无定所,干脆把这些个宝贝带到美国去存放吧,安全点儿。
龙生抗议说我才多大啊,吉松龄也是眉头一皱,觉得不祥:怎么好像全家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媚兰坚持的事儿,谁能改得了她的主意,也只好如此了。
宁铮看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芽芽笑着跟爸爸挥手道别,说“爸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了,对吧?”
宁铮俯身轻搂她,亲了又亲,又过来抱抱奉九和她怀里的坦步尔,勉强对着龙生露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又跟包不屈一抱拳,跟其他随行人员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个“是”,随即猛地转身,“一口钟”的斗篷跟着旋出一片黑色的波浪,步伐坚定地下机而去。
芽芽失望地嘟囔:“爸爸都没有跟我们好好说再见就走了。”奉九头一次没心思照顾女儿的情绪,一直发着呆。
专机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向蓝天,奉九闭着眼,缓解着突然仰角飞行带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头一次坐飞机的小坦步尔背对着妈妈而坐,手里抱着奶瓶,乖巧听话地咽着牛奶以减轻耳朵的不适,同时稀奇地东看西看,一点也不讨厌机舱里巨大的鸣响。
忽然,坐在她们前排的芽芽从座位隙缝伸过一根小手指捅咕奉九,压低嗓门儿兴奋地说:“妈妈!快看外面,是爸爸!”
奉九悚然一惊,赶忙睁眼,透过舷窗,她看到那架熟悉的如夏日里奉天钴蓝色蜻蜓般的德国台风飞机正伴飞在专机不远处,机身上“鹿微号”几个飘逸的行书分外惹眼。奉九说不出话来,芽芽则一脸骄傲地紧盯着这架飞机,还热烈地挥手;那架飞机忽地左右扇动翅膀,好像一个人在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样,就这样又平稳地飞了一段时间,终于向下一沉,不见了踪影。
奉九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条婴儿蓝的棉纱小手帕被塞过来擦上了脸,奉九才听到芽芽叹息着说:“唉我这个妈妈呀,还不如小弟呢,又掉小猫崽儿了。”
奉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已回到地面上的宁铮正默默地凝视着钴蓝色机身上“鹿微号”三个字,他伸手一个个地摸过去,指尖缠绵来回摩挲,一旁的侍卫长大气儿也不敢出,直看到副座下定了决心似的松开手,转头对他说:“去找一桶蓝油漆来。”宁铮终于还是把这亲爱的名字,一字字亲手涂掉。
三天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六日,西北“剿匪”副总司令,民国一级上将宁铮,于《大公报》等几大报纸登载与原配宁唐奉九的离婚声明,这对民国史上最有权势、最年轻、最耀眼的夫妻十年的婚姻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舆论哗然和众多猜测。
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才发现主角之一已经出海,而另一主角则根本无从接近,不免大失所望;幸好还有点蛛丝马迹可寻——他们发现了多年前曾引起轩然大波的另一女主角杨之荻频繁现身西安,立刻兴奋异常,又是好一阵大肆报道。
正在西安的江自然也知道了,忍不住给夫人打电话,“看看这个宁瑞卿,就是靠不住,不是还说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么?这可好。”
他是知道夫人和宁铮的交情,也知道夫人对这位东北年轻统帅的微妙情感的,心下向来有点不服气,所以堂堂国民党党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居然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电话那头的江夫人也很纳闷,这事儿,实在不像是她自觉知之甚深的宁瑞卿做得出来的——这一对儿夫妻感情之好,宁铮对奉九的痴迷,简直是平生仅见,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个地步了?那个杨之荻什么玩意儿,拍马也赶不上唐奉九一分一毫。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性格狐疑的江说着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想起来又有个杨之荻掺乎进来了,这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再美丽的容颜,也架不住天天对着,情史丰富、荒唐过甚久的江觉得同为男人,他倒是有点理解宁铮。
江夫人觉得作为前宁夫人的干姐姐,她需要过问一下此事。夫妻俩又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此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孤立事件,居然是几日后惊天事变的一个重要铺垫。
第111章 春休
奉九走后的第五天,恰逢“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纪念日,一大早,西安各校爱国学生一万多人集结到“西北剿总”司令部所在地南院门广场,刚要开始请愿集会,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东关竞存小学队伍出校门时,被中央直属宪兵二团阻拦,宪警马志超更开枪打伤一位十二岁的小学生。
人群随即骚动起来,流亡学生此时已知晓江委员长入住临潼华清宫,于是迅速向着骊山进发,并一路上宣传“停止内战,积极抗日”的理念和口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请愿队伍。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宁铮马上派出卫队营沿途保护。
黑压压的人群高唱《松花江上》,已从东关竞存小学赶来追上学生队伍的宪兵队对于宁铮保护学生的行动大为不满,立即告状;江马上挂电话给宁铮,警告说“如果学生闹到我面前来,后果由你负责。我已指示宪兵二团、省公安局和军警联合督察处,如果学生不听劝,可武力制止。”
宁铮接到江的电话立即驱车赶上游行队伍,上午枪击小学生的事件令他胆寒:看来一直以来对平津上海爱国学生要求抗日游行的血腥镇压,有可能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再次重演。
宁铮赶到游行队伍前面,拿过扩音器,苦劝大家回去,否则势必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学生们义愤填膺之下根本不听,只高喊着:“拥护东北军打回老家去!”
宁铮伸出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人群安静下来,朗声说道:“各位同学,请相信我,我从未忘记自己的家乡,忘记祖宗庐墓。我的枪,不打自己人!你们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绝不辜负。作为东北军总司令,一星期内,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逾期未实现,你们可随意处死我。”
听了这一番表态,游行队伍才将信将疑地慢慢散去,毕竟这是全国范围内,对他们这些青年学生最友善的军队领袖了。没一会儿,宁铮会同杨钟祥,一起走进了华清宫这座临时府邸,他仰望着后面的骊山,想象着盛唐时节,那个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绚烂盛大的母国;然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最后一次劝谏的结果不出意外,江照例是油盐不进,同时宣布马上要发布任命嫡系蒋铭三为“西北剿匪军前敌总司令”、卫俊如为“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派遣中央军接替宁军和西北军的换将文书,并再一次拒绝了宁铮将宁军调回华北抗战的请求。
宁铮这一阶段以来,所有与江的协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包括九天前去洛阳请求释放于半个月前被捕的抗日救国会的“七君子”。
一次大吵,两次苦谏,全无用处,宁铮与结拜兄弟的关系已走入死胡同。
灰头土脸的宁铮和杨钟祥出来后,相视一眼,均摇头苦笑——事已至此,他们二人在江的眼里早成了消极剿共的共犯,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宁铮的办公室。
为了避嫌,这还是杨钟祥第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地点。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临墙放置的一把军刀——这是一把接近一米长的纯钢“虎威”军刀,刀身细长秀丽,鲨皮刀鞘,白玉刀柄,抽出来一看,亮光湛湛,盈盈若秋水,刀身刻着七个字,洒脱雄壮——“事到临头须放胆”。
他问,“这是宁老帅送的吧?”
宁铮走上前来,凝视着这一行字,又想起了他矮小机警、胆大包天的父亲,想起他的棺椁直至今日还停放在奉天帅府后面的珍珠寺内,不得入土为安,低声说:“是。”
他转头看了看办公桌上银质相框里新放进去的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前排芽芽和坦步尔穿着准备外出的一式一样的格子斗篷大衣,调皮地歪着头,发心顶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后排他和奉九并肩而坐,各伸出一只胳膊松松围拢住前面的芽芽和坦步尔,而没照到的两只手,宁铮知道,则在下面紧紧交握在一起。
他举目四顾,这间办公室,他心爱的女儿常来,活泼泼地像匹欢快的小马驹儿,到处泼洒她盛不下的快活;里间的小卧室,他和他的奉九度过了让人心碎的一晚。
宁铮转过身,斩钉截铁地对杨钟祥说:“杨兄,是时候了。若出了什么意外,请杨兄记得,一切后果,由我宁瑞卿一力承担。”
杨钟祥的目光透过圆形眼镜与宁铮对视良久,缓缓伸出手,两双同属于沙场武将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
奉九此时早已飘荡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向着美国东海岸的纽约进发。
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马上还会有第三个——在启程时就有苗头,到达巴拿马暂时停泊时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又开始出现看什么什么恶心的情况,甚至比刚怀芽芽那个时候还厉害,算算时间,应该就是离开前的那一段时间。
虽然她的中华民国护照上还是“Ning T’ang-feng-chiu”这四个威妥玛拼音拼出来的名字,但她已是中华民国宁军总司令宁铮的下堂妻。奉九甚至还很实际地想着,这第三个宝宝,算不算是私生子?
此时已是午后,奉九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暖阳温情,涛声阵阵,如小时候来自母亲和姐姐的抚慰;她昨夜又是一夜未得好眠,没一会居然睡了过去。
包不屈坐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坐在她身畔替她挡住寒风的同时,又顺手掖了掖往下出溜的厚厚的毛毯;这个时间的海风不大,太平洋显出冬天特有的冰蓝色,一头有着庞大身躯的蓝鲸在船舷右边出现,费力地高高跃起,又把自己砸进水里,激起漫天的水花。不远处的芽芽和坦步尔的眼睛都看直了,抻长脖子“哟哟”地都把小嘴张成一个“O”,龙生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这种静美的时刻,他自己原本想都不敢想——此生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陪在她身旁。包不屈想起宁铮说的话:“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你了。我一直知道你对奉九的心思,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请你替我好好保护他们。”
他的心中顿时一片苦涩:兄弟,你已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夺人所好——包不屈花了大价钱,经常去船长室收听各地发来的无线电广播:西安事变惊天动地,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那里,这种国际大事,各国新闻怎么可能不跟踪报道?
幸好,自出发以来,奉九似乎自觉地屏蔽了以往喜欢畅谈国内国际局势的爱好,不闻不问,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想找过其他的女人,奈何,唐奉九就这么一个,先被好兄弟得了去,即使遍寻全世界,也再没第二个,气不气人?况且,他也老了,都三十三了,再没精神和小姑娘们嬉笑追逐了,饶了这个老叔叔老伯伯吧。
再者,叫他伯伯的,难道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更可爱?
这个自上了船就拒绝别人给她扎辫子,说要自己来的小姑娘偶尔也会懒得给自己扎出一头带毛刺儿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所以有时干脆披散着一头乌亮的长发到处跑,此刻她已经挨过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包不屈马上龇出一口白牙回应,心里想着,芽芽是不是特别喜欢自己,嘿,比她娘有眼光,
“包伯伯,我观察了一个月,现在我可以说了——您是个好人。”
看看,有识货的,奉九哪哪儿都好,就是眼光差,还真对着宁三死心塌地上了。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些,想听听兄弟这爱逾性命的宝贝女儿还有什么漂亮话要讲,没想到芽芽接下来说的话,差点没把他吓一跟头,“不过,我妈妈是我爸爸的,您可别忘了。”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包不屈四下看了看,还好没有旁人,要不然,他的脸都快被个小丫头羞成火烧云了。
他立刻整肃了脸色,郑重其事地说:“你父亲在保家卫国,伯伯是替你爸爸守护你妈妈,如此而已,以后肯定要还他的。不信?我们拉钩。”
芽芽一听,立刻放了心,伸出小手指来与这个极有趣,就是有时看她妈妈的眼光让人不大放心的包伯伯拉钩上吊,而且是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