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134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奉九还在睡着,无知无识的样儿,包不屈很想将她抱起,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她轻轻推醒,劝她回舱睡,别再着凉了。

  过了新年,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日,轮船终于驶入了哈德孙河口,站在甲板上的人已能望见那尊高大威严,头戴七道星芒冠冕的青绿色古希腊风格的雕像。

  “妈妈,纽约到了!自由女神像!”芽芽跳着脚地指给妈妈看,奉九笑了一下:十年前,她是多么盼望着,也曾惋惜着,更曾痛恨着,而现在,她居然能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那举着火炬的伟岸雕像,就跟看到一根路灯柱一样平常。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西安,停在那架钴蓝色的台风飞机身上,她的心她的眼,只知道向西盈望,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跟这太平洋一样宽广的不舍和思念。

  秋声和唐知恺夫妇特意赶来迎接,双方见面自叙别情。她们还意外地受到了前美国驻华公使,肯尼迪家族的詹森?肯尼迪夫妇的热烈欢迎,奉九知道,这又是宁铮安排的,他怕自己在美国遇到什么难事,所以要借用肯尼迪家族的人脉,保她们平安。

  包不屈一直密切关注着国内局势,幸好,于上个月十二日由宁铮和杨钟祥发动的“西安事变”已过了高潮期,正处于相持阶段,这个震惊中外的事件已被其他热点所覆盖,从各大报纸头条撤了下来,只要不刻意寻找,就不会看到;而所到之处包括书报亭、建筑物的外墙上,到处都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影“Good Earth”的巨型海报,这是根据著名作家赛珍珠获得普利策文学奖改编而成的作品,应该会引起巨大轰动。

  奉九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秋声夫妇和肯尼迪夫妇的神色,感觉至少,宁铮性命无虞,要不,他们的神色应该不至于这么平静。

  她自感这次怀孕不同寻常——在船上时就见了点红,斟酌片刻告诉了包不屈后,他震惊之下焦急地直接请船长查阅了旅客名单,非常幸运地从几百名旅客里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当场就聘任下来,为奉九剩余行程里的健康保驾护航。

  奉九和包不屈与肯尼迪夫妇告别后,一行人由秋声夫妇引导,又坐上了火车,经过一天多的奔波来到了波士顿:她不想在有很多华人的纽约停留,所以马不停蹄地直接来到了目的地。

  他们住进了唐家在此地的房子,但包不屈发现,这里也不行:这座房子位于剑桥镇,走几步就能进入两所大学——一个哈佛一个麻理,聚满了天生热衷于政治的知识分子,保不齐奉九就能听到有关宁铮或真或假的新闻,他马上询问秋声夫妇,有没有偏僻的乡下房子可住。

  秋声一听就明白了包不屈的苦心,说当年唐奉先来波士顿时,特意去乡下看了一趟,很喜欢那里的土地和风光,所以买了一所大庄园搁在那里。

  包不屈看着奉九和孩子们经过一夜的休整已经恢复了精神,当机立断去乡下的庄园安顿下来,奉九听了后略思量了一下,表示赞同。到目前为止,奉九还是对于国内发生的事情不置一词,那大家自然乐不得地对此不发一语。真是你防我我防你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奉九也没间断地给自己做心里疏导,而且主动拒绝了报纸和广播,每日除了带孩子们学习、讲故事、玩闹,就是看各种语言、各方面的书,不过这次害喜严重,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刚一到庄园,包不屈先给美国仆人们训话,告诫大家不要让宅子里出现任何报纸,平日里也不要议论政治,仆人们听到新主人奇怪的要求,互相看了一眼,都顺从地接受了。

  安顿下来后,唐知恺留下秋声后就离开了:唐家连同他自己的生意,离不得人。

  奉九神色如常,但有一天却突然昏倒了,这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吴妈急够呛,包不屈也大吃一惊,赶紧抱起她塞进汽车,平稳地开去了剑桥镇的哈佛大学附属医院,好在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她无大碍,只是有点神经衰弱而已。

  既然现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那更是受不得任何刺激;还顺嘴抱怨包不屈这个做丈夫的不够体贴,让太太神经这么紧张。

  包不屈默然不语,奉九尴尬得厉害,赶紧澄清,美国医生不好意思地道歉。包不屈顺便聘请了一位家庭医生,能保证随时出诊。

  波士顿乡下这处地方人迹罕至,风景宜人。只是,从此完全没有广播也让人为难,于是包不屈发挥工科男的强项,把几台收音机都改造了一下,变成只能接收几个儿童台,并严肃地跟奉九说,一定要放松精神,一切等孩子平安出生再说。

  奉九看着他忙里忙外,心里感激,领情地答应了。

  孩子们平日里去乡下小学上课,坦步尔由宝瓶带着;十天半个月的,会由包不屈带去波士顿等大城市游玩一番。

  奉九安静地过着日子,但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吴妈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使用麻省本地贫乏的食材,尽量做出具有奉天特色的美食来给奉九滋补身体。

  大家都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连龙生和芽芽、坦布尔也是越来越懂事,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甚至她偶尔皱个眉头,他们都要揣摩半天。

  这不是孩子该有的表情,该有的生活,奉九这才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头:不得不让他们离开父亲,已让奉九痛彻心扉,如果再这么借着怀孕颓唐下去,那自己可真就成了曾经最不能释怀的母亲那样的人了。

  好在小镇有个漂亮的设施齐备的图书馆,里面还有字体非常巨大的专门给老年读者印刷的大字书,这里很快就成了奉九最喜欢的地方,虽然报刊杂志近在咫尺,她却能忍住不去看,也很难得。

  远离了曾经的声色犬马和浮华的名利场,又恢复到了曾经习惯的生活,奉九一颗心倒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天,奉九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到敲门声,一抬头,包不屈不大乐意地杵在门口,“奉九,看看谁来看你了?”

  奉九吃了一惊,包不屈身后闪出来的面带笑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居然是虎头,她眨了眨眼,赶紧站起来,颇有点迟钝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大半年没见的虎头晒得更黑了,一身飞行员夹克帅气无比,利落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看了她微微凸起的孕肚一眼,又马上移到她的眼睛上,“南京派我来美国买飞机,刚忙完了公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舒心地笑了起来,点点头称赞道:“穿得很好看。”

  奉九低头审视自己,这才发现身上穿的这件米色开襟毛衣,正是虎头当年亲手织给她的,她一下子笑起来——这件毛衣已经穿了八九年了,但奉九还是很喜欢,走到哪里都不忘带着。

  这时,那种老友久别重逢的感觉才有了真实感,她笑盈盈地伸出手去,虎头马上握住;包不屈看看他们交握的手,神色有些异动,虎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说:“你们好好聊。”随即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他和虎头当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可奉九这段时间的消沉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能有个从国内来的老友看望,包不屈其实很感激。

  虎头大概是被包不屈警告过,所以和奉九聊的,都是小时候的往事,及他们各自的大学生涯里的趣事,两人很默契地谁都不提宁铮的事儿。

  临走前,虎头忽然握住奉九的手说:“我还是那句话,奉九,只要我活着,就永远在。”

  奉九忽然泪盈于睫——第三次怀孕,她变得很感性,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想流泪——虎头抬起她的下巴,用手背拭去了她的泪,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来,虔诚地吻在她沾湿的眼睫上,又侧过脸,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个吻,轻浅又缠绵,像是晴空上鸽群掠过时带起的清越鸽哨,像是少年的他们一直玩耍的武陵园里荷花瓣上滚落下来的露珠,又像是,他漆在战机尾部的那朵铃兰,纯美清甜。

  奉九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放空,震惊之下竟忘了推开他,或者,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舍得推开她自小最好的朋友。

  良久,虎头才红晕满面地睁开眼,他注视着眼前一直没闭上眼睛的心上人,她看透世情的眼眸里有着一丝悲悯和容忍,不禁苦笑了一下,又不管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你现在是自由身,我也是,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如果他再也照顾不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些,他好像如释负重般地大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微笑地看着她,又在她脸颊上一吻,这才转身走出了客厅。

  良久,奉九才掏出手帕擦了擦唇,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说着,这是虎头啊,可是……哎。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下去,到了一九三七年的九月十五日,虽然比预产期晚了整整十天,但奉九还是顺利产下了她和宁铮的第三子,这是个明明在妈妈肚子里呆的时间最长,却莫名其妙份量最轻的一个,搞得包不屈一脸愧疚,就好像他没照顾好兄弟的太太一般。

  起小名的任务照例交给了芽芽,这大半年来迅速变得懂事许多的芽芽慎重地想了半天,又闷头跟龙生商量了许久,这才给二弟起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叫——安安。

  奉九这次不比从前,身体虚弱,所以格外认真地做了月子;没想到好容易挨完三十天,吴大夫诊脉后,说她脉象不稳,内亏得厉害,还得再来一个月,奉九听了都想拔头发了。

  但她现在是三个,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得不听劝地又坐了一个月子。

  双月子自然度日如年,虽然她总想从吴妈、秋声和包不屈的眼里先看出点什么来,但他们好像都集体去俄罗斯进修了“演员的自我修养”课程似的,硬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终于把双月子坐完,她清清爽爽地打理好了自己——装鸵鸟整整一年,她已忍无可忍。

  奉九打算去找包不屈,却被秋声告之他飞去了美国西海岸。奉九沮丧地回屋,路过客厅,看到坐在茶几前的芽芽正在给坦步尔演示一个新玩具,芽芽很懂事,总知道领着弟弟玩儿——一块光滑的长圆形花梨木木板上,竖着三根细细的圆柱,最左边的套着四片从小到大不等的同心木圆环,芽芽让坦步尔把这四片木环依次换到最右边的圆柱上去。

  坦步尔听话地挪着,芽芽又纠正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放一边,只能借助中间的柱子,而且大的永远不能压小的,知道了么?”

  奉九看着有趣,走上前问这是什么。芽芽看到妈妈,立刻欢呼一声冲过来抱住她,扭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妈妈说:“这叫‘汉诺塔’,是古印度一种有趣的数学游戏。虎头叔叔上次来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数学。”

  芽芽又指指桌子上堆着的其他十来片木片,“虎头叔叔说可惜时间不够了,要不然,他能给我做一整套六十四片的呢。”

  奉九这才知道,原来虎头又送了芽芽礼物,芽芽又说,“虎头叔叔吓唬人,说六十四片木环挪完那一天,宇宙就会毁灭了。”

  奉九笑了,问你怎么知道他骗人?芽芽筋筋小鼻子,“我算了一下——就算手够快,挪一片只用一秒,想挪完三十二片,也得需要一百三十六年;那六十四片,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差不多,几千亿年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母亲,奉九赞赏地亲亲她的小脸蛋说:“芽芽这样就对了,不盲目相信别人的话,而是通过学知识去验证,有自己的见解。”

  芽芽眼睛发亮,抿着小嘴一脸荣耀,她最在乎来自妈妈的评价了,忽又眼睛一黯,“可如果是爸爸说的,我就都信呢——因为爸爸从来不骗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又小声嘀咕着加了一句,“这次不算。”

  芽芽刚到美国时,总问奉九爸爸什么时候来看他们,渐渐地,就再也不问了。奉九现在也只能把女儿抱进怀里,左摇右晃地安慰着,说爸爸太忙了,有空了一定会过来看他的宝贝芽芽的;被母亲和姐姐忽视了很久,一直在一旁忠实执行姐姐指令的坦步尔终于叽哩咕咚地跑过来,努力把自己塞进母女之间,仰着大脑袋献宝地说;“妈妈!姐姐!我完成了!”

  奉九和芽芽一起转过头去,看到那座漂亮的汉诺塔上的四片木环,果然已经齐齐整整、从小到大地排列在右边的圆柱上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月,奉九总算把包不屈等回来了——这段时间,她明明可以向秋声询问,但她觉得,只有包不屈才能知道宁铮确切的消息,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一回来,她就会来找她,连门都是敞开着的,“佑安,我忍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就现在,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对吧?”

  刚下船时,奉九确信宁铮还活着,但又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小、怯懦。

  包不屈心里一痛,骄傲的鹿微,也有如此卑微之时,他赶忙点头,“放心,他还活着。”

  奉九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间摇摇欲坠。

  包不屈大骇,赶忙过来紧紧搀住面色瞬间苍白,又变得潮红的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人活着,就……”奉九说不下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包不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

  “佑安,现在,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瑞卿都做了些什么,现在他,身在何处,什么境地……”

  “……好。”

  包不屈说了他们离开后的几天内,宁铮连同杨钟祥软禁了江先生,逼他签订了联共抗日保证书的事情;又说了在中共周先生的斡旋之下,宁铮和杨钟祥同意释放江回南京;但随后,宁铮为了表示诚意,不落南京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妄图再次挑起内战以口实,亲自护送疑神疑鬼的江回去,没想到江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地囚禁了宁铮,后经军事法庭宣判,十年徒刑。

  “外界一直非常愤慨,因为当时在西安兵谏的情形,瑞卿就是杀了他也不在话下,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而无信,瑞卿是做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了。”

  奉九沉默不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奉九想,这一定就是宁铮当时护送江回去时,耳边反复响起的这句林则徐的誓言。

  “还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了吧。”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抗日战争已于“七七事变”时全面爆发,随后,北平、天津失守;

  八月,“淞沪会战”开始,激战三个月,上海陷落,南京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

  “那瑞卿呢?!”奉九一听,目龇欲裂,浑身发抖。包不屈吓得赶紧告诉他,“被老江转移到他老家奉化的雪窦山了,安全无虞,莫急莫急。”

  奉九这才平静下来,当然,他们此时还对中国军队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还想象不到,半个月后,南京将变成人间地狱。

  奉九一边听包不屈诉说,一边想,宁铮此时被囚禁在雪窦山,大概如困兽斗,她似乎能听到宁铮激愤的呼喊,“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

  心似滚油煎,她垂着眼,外表如老僧入定般沉静。包不屈见她如此镇定,“还有一个消息……”包不屈的声音彻底低沉了,久久无法继续下去。

  “我能挺住,你说吧。”奉九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心悸,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折磨,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韦元化先生,壮烈殉国了……上个月十二号,日寇偷袭周家口机场,他驾驶着伊尔十五飞机,与日寇同归于尽,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大队长,老乡高志航。”

  奉九的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包不屈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的同僚打听了我在国内的地址,让听差邮寄过来的。”

  这是一封家书,和一座小小的木雕。

  奉九平静地展开了书信,虽早已用上了钢笔,但这是一封用古老的毛笔,以行书书写的诀别信——接近十年的异国生涯,虎头从未荒废他的笔力,一如往昔,高霞明月般亭亭皎皎,凤吹薪歌般清寂悠然。

  “我最爱的奉九:

  原谅我再不能等你了。”

  奉九倏地咬住拳头,眼泪悚然落下,包不屈拿过手帕替她擦干模糊的双眼,她深吸口气,继续往下读: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么,只有一种情形发生了。

  我既高兴,又惆怅。

  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写,墨已所剩不多。

  战争已全面开始,我早发誓言以身许国,抗击日寇,只恨还没来得及打回东北老家去。

  不过我相信,同袍必将实现大家之心愿,对此我充满信心。

  能埋骨于母国,为她而捐躯,不做异国的孤魂野鬼,已是人生之大幸。

  多少人终其一生,无缘找到心爱之人;而我从五岁始,即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十一载,幸甚至哉,足以慰平生。

  两种幸运加持,此生无憾矣。

  当年,直至身在彼岸孤身求学,少年如我才终明了,失去了何等珍宝。

  不要为我难过——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娘亲还在世时,五岁稚子从外归家,怀抱伊所爱的糖炒栗子。屋外大雪滔滔,屋内暖意融融。伊坐炉火旁做针黹,偶拿绣花针在发间滑动,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这小像,答应我,从此后带在身边可好?即使你的丈夫不欢喜看到。

  虽不想承认,目前虽有困境,但,你们终将还会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