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20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明明婚期是初夏。

  奉九没作声,她真是反感宁诤这自作主张的毛病。宁诤也不生气,只是扶着她站起身,又把壁柜打开,里面居然有一排女式衣衫,都是各色中式裙褂,颜色柔和清雅,能有二十几件,奉九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得有多脏啊,刚刚自己躺的这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女人了。

  她硬气梆梆地说:“我的衣服又不是脏了,就是皱了点,不用换。”迈步向外走。

  宁诤的眼睛原本正在一排的衣服上逡巡,听到这话一愣,他拉住要走的奉九,低头审视她皱起的眉头,和眼里藏也藏不住的鄙夷,好笑地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想什么呢,我的卧室,可没来过别的女人,除了我的小未婚妻;这些衣服,”他强硬地拽着奉九把她拉到衣柜前,又硬让她随意取下几件衣服,“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时候做的布条还在,都是在咱们订婚后,这几个月我趁着出差到了北平、上海、南京,看到有好的样式,就让咱们这的七里庄做的。”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他从身后又把奉九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白腻的脖子:“以往的荒唐我无法改变,但自从见到你,我已经是守身如玉了。”

  奉九撇了撇嘴,谁稀罕。

  她挣了挣身子,“谢谢您,有心了,那我也不想换,我现在就要回家去。”

  宁诤深深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你等我换好衣服,我送你回家。”

  “不用,把支副官借我,送我一程不就结了。”

  “……好。”

  奉九跟支长胜打过招呼就钻进了汽车,老老实实地在后排落座,支长胜发动了汽车,奉九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她摇下车窗,伸出头向二楼望去:宁诤已经换了一件黑色长衫,随意站在窗边,乌黑深刻的眉眼英俊如斯,墨绿色油漆的大落地窗框正好把他框起来,旁边垂着双层窗帘,一层是铅灰色雪呢绒的厚窗帘,一层是米白色的缎条纱薄帘,衬得他像是一幅极有韵味的西洋肖像画。

  他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奉九立刻缩了头端端正正地坐好,也就没看到宁诤唇边一闪即逝的浅浅笑意,而等车子开走后,他眼睛里忽明忽灭的光一刻也未曾平息。

  奉九找他谈了两次,虽然杂七杂八的理由说了那么多,却从未提起过那个人……藏得很深啊。

  他走进书房,摇了唐府的电话:“我是宁铮,麻烦找一下唐老爷。”

  奉九坐在摇摇摆摆慢悠悠开回家的汽车上,丧气地想着,这叫什么事儿,为什么每次跟他见面都要让人如此难堪?难道跟他的肌肤之亲居然就这么成了常态?

  她随手把一方玫瑰灰色的细棉布帕子掏出来,往脸上一遮,心里苦闷得直想哭。

第1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奉九与宁铮的交涉接连失败了两次,整个人都忧郁了,她感觉订婚一事好象已经无法改变。

  那我的哈佛呢?难道就这么了结了么?

  奉九申请美国大学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唐奉先,她对兄长自是极为信任,所以从没有着急催过哥哥,而是相信他会很尽心地代办此事。

  这一阵子,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宁铮斗争,其他事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天消停了,忽然想起,申请也该有结果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丰泽书房找大哥询问申请一事是否有着落,唐奉先沉吟了一下,遗憾地一摊手:“其实前些日子,哈佛和卫斯理学院申请失败的信函就到了,但怕你难过,就一直没给你。”

  奉九一听,如遭当头一棒,面白如纸,血色全无,真没想到,双保险都没有成功,这对于她的自信心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她强打精神,勉强笑道,“大哥,那回函给我看看吧,看看人家对我的申请材料有什么意见,我好改进。”

  唐奉先抬手揉了揉额角,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奉九,信函我放在银行办公室了,等哪天我再去就给你带回来。”奉九看得出大哥很累,只好点头,乖巧地谢过了大哥这段时间以来为此的奔忙,转过身,耷拉着小肩膀,倒拖着大辫子,低着头走出了门。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唐奉先就用双手捂住了脸,半晌才放下,接着从罩在灰蓝色长衫的黑色马褂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弯腰打开书桌右边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慢慢拉开,取出一个大牛皮纸袋,掏出里面装着的两封美国来信,他依次掏出信纸,细细地看过,每一张信纸抬头,都嵌着两所美国名校校名;而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大大的“Congradulations! Mrs.Tang”……

  他忽然颤抖着手,胡乱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折进纸袋,“砰”地一声猛地关上抽屉,直起腰,在笔筒里捡了一枝最大号的北狼豪斗笔,蘸饱了墨,在坚韧如帛的高丽纸上,银钩铁画杀气腾腾地印下三个字——“耻 耻 耻”。

  奉九求学受挫,又有不情愿的婚约在身,而几经努力也无法解除婚约,由此一向乐天达观的天性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人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不过,就好像万事万物都是否极泰来一样,当奉九得知父亲要资助虎头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书时,这个消息,就像一剂强心针,一下子让蔫头耷脑的奉九兴奋起来。

  她太为自己苦命的发小儿高兴了,这是比她一直打算偷偷资助虎头念大学还要好的安排。

  不过,这是怎么发生的?兴奋劲儿过后,她心头的疑问也浮上来了,父亲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资助虎头念书?而这个傻虎头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资助,反而接受了父亲的呢?这事儿明显透着蹊跷。

  当然,自己无论如何是供不起虎头去美国留学的。

  现在刚过中午,父亲不可能在家。再说了,跟父亲问,只怕除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她干脆跑到三婶家打探消息。

  三婶正兴高采烈地替虎头收拾必备的行装,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的亲侄子高兴,说时间很是紧张,学校的秋季学期就要开学了,虎头过一星期就得出发。

  顺便告诉奉九,如果有空,就陪虎头上街买点美国买不到又用得着的东西,因为自己是完全不懂,这么重要的事,就交给见多识广的六小姐了。

  奉九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就是去过北平和上海、扬州,怎么就算见多识广了,她这方面的见识,多半是从报纸和杂纸上得来的。

  不过奉九还是先回自己家给好友葛萝莉挂了电话,两人用英语叽叽呱呱讲了半天,奉九还拿纸笔把萝莉建议买的物品一一记录下来。

  她放下电话,拿着纸头出门去找虎头,一进他的书房,就看到他在静静地写字,听到她的脚步声,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好象毫不意外奉九一得到消息就会冲过来似的。

  奉九也不在意,自己找了把掉了漆的圈椅坐下来,一手杵着腮,看虎头写字。

  虎头一写字,只怕除了想卖钱,就是有烦心事儿,不过,去美国读书,这可是大好事儿啊,看来还是想卖钱。

  奉九忽然心里百味杂陈,原本以为可以去美国读书的自己,去不成了;从未想过能上大学的虎头,居然可以去美国留学了,他们两个的人生轨迹,简直就是来了个互换。

  不过看他这神色,怎么也不象多高兴似的,奉九有些拿不准了。

  人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虎头五岁就父母双亡,被三婶接到自己家抚养长大,他们俩就此相识,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几乎从未打过架,称得上是表率一般的青梅竹马。

  但虎头因为身世之伤,性格上略有些喜怒无常;奉九虽然自小被宠得颇有些跋扈,但遇到虎头情绪低落时,从来都是她让着他,这也是她的乖巧大气、善解人意之处。

  好容易等他写完一张纸,把一枝廉价的竹杆兼毫笔在粗白瓷水丞里洗净了,轻轻甩了甩,挂在笔架上,奉九终于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太突然了,我父亲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不过,实在太好了,虎头,恭喜……”

  奉九讪讪地住了嘴,因为虎头已经抬起头来,那静静看向她的澄澈得如同奉天的秋空的眼眸起了雾,是明晃晃的哀伤。

  虎头的耳边又响起了唐度的话,一遍遍的,就好像那一次他跟着奉九去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一样,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奉九定了亲,很快就会嫁人……你是个好孩子,有前途,不要因为家世拖累了你……”

  他低声说唐伯父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所以,想出钱送到美国去,学成回来后,可以在唐家的建筑公司里任职,自己很感激,立刻接受了。

  果真如此?奉九狐疑地望着虎头。

  虎头又回想着自己鼓足勇气追问了一句:“唐伯父,那奉九呢?奉九一直都想上哈佛的。”

  唐度没说话,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虎头从后面看着他虽然人到中年但仍然挺直的身躯,忽然塌了一点,略显佝偻,低低的声音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就是她的命。”

  话里话外……因缘际会……虎头悚然一惊,他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去美国留学固然是他从未敢奢望的好事,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有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要把他从奉九身边,一把抓开,远远地送走……

  虎头没再回应奉九的疑问,只是咬紧了牙关,那因用力而鼓起的腮帮子,让奉九看了都替他牙痛。

  “是建筑学专业?这可是得偿所愿了。虎头,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现在就陪你上街去,买些我们这好用的跌打损伤药,还有呢,至少得做三套西装,还得买几双皮鞋、几条领带、皮带、几顶礼帽,要不在那种跨洋邮轮上一呆一个多月,听说那些广东侍应生和洋鬼子都狗眼看人低,可能都不愿意给你服务。”

  “皮鞋不用买……”虎头低低地说了声。

  正在兴头上的奉九没听清,“什么?”

  “我听说,皮鞋不用买。”

  “为什么?”奉九纳了闷了。

  “我在学校听同学说过,我们这的皮鞋,在欧美大学图书馆的地板上一踩,无一例外,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很讨人嫌,所以,得到当地买。”

  “行啊虎头,这么小的事儿都注意到啦?那我放心了。”奉九拍拍胸脯——虽然虎头没出过远门,但在异国他乡,细心又冷静的他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伯父还派了一个人给我,陪我一起去那儿。”

  奉九一听,脑子转了转,“是唐管家的侄子唐得胜吧?前几天还听大哥说,要给美国那边打理产业增加人手,这不正好,多好……”奉九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啊,多好。

  奉九还是陪着虎头,坐了自家车去四平街采购衣物。他们先去了一家专门做皮箱的店铺,民国时期,因为铁路越修越多,中国人流动得也越来越频繁,大家也都养成了坐火车带行李箱的习惯。

  在奉九的坚持下,他们还是买了两个结结实实的深棕色大牛皮箱,以黄铜包角,奉九说虎头此去路途实在遥远,那种便宜得多的木头和藤编箱子只怕不等到波士顿剑桥镇,就得散了架。

  接着两人又到了相熟的成衣铺,这是奉天最有名的成衣铺,也是媚兰家的产业,铺子极大,里面摆着很多时髦的全身穿衣镜,即使大白天店铺里也是灯火通明,窗明几净,陈设雅致,衣服式样更是全东北最时兴的,向来是奉天有钱人最爱光顾的地方;做男装也做女装,做中装也做西装。

  正忙得够呛的裁缝一看是自家大小姐最好的密友唐家六小姐驾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殷勤地替虎头细细量身,奉九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各色衣料,最后做了四套三件套西装,有单排双扣的、双排猎装的,还有格子纹的,适合各种场合穿,里面相配的小背心和衬衫更是做了不少,最后还做了一件大毛翻领粗花呢大衣,保证五天内全部完工。

  波士顿位于美国东部,与东北天气相似,气温很低,昼夜温差大,常年刮风下雪,穿暖点总是好的,奉九现在有种老母亲要送爱子出远门的心情。

  奉九告诉裁缝,美国的西裤裤腿卷边,而且裤子中缝要往里掐褶子,与英国正好相反。裁缝有点吃惊,没想到唐小姐对欧美服装流行趋势也如此熟稔,奉九不免谦虚地说都是看英文报纸和杂纸看来的。

  虎头在这方面对奉九是言听计从,让奉九很是得意,当然,除了最后付账时坚持自己出这点,唐度也没忘出了数额不小的置装费。

  奉九忽地一拍手,到底是头一回为别人包办一年四季的全套衣物,不免还是忘东忘西的,她又挑选了四条领带——斜纹、暗花和素色的都有,奉九也没忘了领结,红色黑色白色各一,至于皮带袖扣礼帽什么的零碎配饰,奉九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也觉得非常过瘾,很奇怪,居然比给自己选衣服更开心。

  虎头个子高,裁缝把不大合体的样衣往虎头身上套,让奉九看效果,看着虎头穿着短一截的上衣和裤子那尴尬样儿,奉九不免笑得打跌。

  ……………………………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奉九和虎头一行由卫谰开车,早早送到了车站。

  奉天是东北地区的中心火车站,是很多重要火车线路的源头,围绕着奉天这一块地方,中国人和日本人、俄国人不停地争夺着所有权,写尽了中国苦难近代史的沧桑。

  三婶没有来送行,说自己眼窝子浅就别去丢人现眼了;三叔因为自家铺子进一批货,还在南方奔波;虎头也没有把出国读书的消息告诉要好的中学同学,毕竟,在绝大多数人连大学都读不起的现状下,告知别人自己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像是一种炫耀……

  奉九愣愣地看着虎头从衣兜里掏出来的一卷彩带,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这不是乘船的人道别时才用的么?”

  “有什么关系?今儿我还就用了。”

  奉九瞧着他从小到大偶尔会露出来的混不吝的样儿,又是一笑。

  互道珍重的话早已讲过,两人之间难得有片刻的沉默,一对少年男女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望着,心头的感觉也是无法言说:明明分别在即,却还是无法置信。

  奉九把手里热乎乎的糖炒板栗递给他,“里面有个铜划片,你指甲短,用这个吧,省得你栗子吃完大姆手指头又该伤着了。”又掏出一块两针半男士瑞士宾格手表,素净的米白色圆形表盘,大方的阿拉伯数字,深褐色的牛皮表带,很符合虎头的学生身份。

  这是奉九昨天特意出去一趟偷偷买的。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虎头直接拒绝。

  奉九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样儿,瞪他一眼,也不说话,利落地把手表一翻,只见底盖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东北虎虎头,下书两行今草,蕴秀灵动,存八分笔意,虎头自然认得,正是奉九的草书笔体:此去务珍重,努力加餐饭。

  奉九不由分说打开表带就给他系在手腕上,扣好扣针,“你是学生,上课不能迟到,不知道时间怎么行?”

  虎头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羞愧之色:吃着唐家的,拿着唐家的,虽然他的心底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美梦,可梦,终是要醒的。

  虎头把装着栗子的牛皮纸袋抱进怀里,好半天没说话,再一抬头,一向清亮的眼睛里已隐隐蒙上层薄薄的水雾:“九儿,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还遇得到象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么?我还遇得到我想对她好的人么?

  他不再说话,单手抱住了奉九。

  奉九一怔,还是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拥抱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有了别的意味。

  奉九举起右手犹豫了片刻,还是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站台上没有人在意这个。

  送别的人很多,拥抱的人不少,很多国人已经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现在是民国十三年,一个新旧并存、保守与激进携手并进的奔腾的年代。

  车站值班员已经在催促着旅客上车了。

  虎头强迫自己松开奉九,转身拎起一个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车,沉重的箱子在年轻的他的手里似乎没什么分量,刚才一直在旁边背着他们当隐形人的长随唐得胜象背后长了眼睛,一刻没耽误地跟奉九鞠了个躬,提着另一个行李箱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年代的火车并不会对号入座,车票也是现卖,刚刚得胜买了二等车厢的车票,介乎头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头等车厢装饰得如同西式客厅,有吧台、有台灯,有灰色大理石装饰的桌面,有各种饮料、饭食和西点,票价自然也是极其昂贵;三等车厢是站票,往往连窗户都没有,就是闷罐一般,大多是农民和小买卖人坐的,他们需要挑着扁担扛着大包,所以条件比较恶劣;二等车厢有座有车窗,也会有列车员过来卖饭添水,条件还算过得去。

  虎头上了车后很快和得胜安顿了下来,他们捡到了靠窗顺向的两人硬座:以往大家出游,都是坐头等车厢的,奉九想着,看来父亲虽然资助了虎头的学费,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余的待遇,这样也好,她很确定,虎头也是喜欢这样的安排。

  清俊挺拔的虎头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车座椅上,身上还穿着育才中学男学生的黑色中山装式样的校服,倒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在某一节课的课堂上。

  他一旦安顿好,就站起身打开了窗,冲奉九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