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奉九走过去,他掰开奉九的左手,把那盘彩带的起头儿找了出来,握在手里,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来,“拿好了,可别给我弄掉了。”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切”了一声。
火车车厢的踏板已经收起,调度员向后退了一步,吹响了尖锐的哨子,示意这一列的火车司机开车。
奉九怔怔地看着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喘着气,一呼一吸,费力地跑起来。
慢慢地,火车头拖着十好几截车厢的长长的身子驶出了站台,一路拉着绵延不绝的刺耳的汽笛。
刚开始,她还能看到虎头半个身子都伸在窗外,跟她挥手道别,脸上挂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个清俊的少年郎,看起来是开心的模样。
奉九手里盘着的彩带瞬间被带出去,在他和她之间迅速拉长的距离里顽强地维系着,随着火车加速,彩带在手里剩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点突然绷成一条直线,终于再也抗拒不了这紧绷的张力,轻飘飘的彩纸猛然断裂,在秋日的冷风里无奈地飘了一会儿,就轻盈地落了下来,一半在铁轨,一半在站台。
一窗接着一窗,每个长方形的窗子后面都挤满了或悲伤或兴奋或漠然的乘客的脸,渐渐地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疾驰的身影连成模糊的一片,再过一会儿,连车尾都消失不见。
奉九没动,手里还握着断掉的那一截子彩带。
忽然间,一个现实放大着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从小到大都亲近的虎头,她做坏事时总是能机灵地打掩护的虎头,她觉得虽然结婚不好,但真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如果是这个人就还不错的虎头,就这么猝然地,跟这列决然奔向南方的绿皮火车一样,一去不回头地驶离了她的生活。
他会先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船去旧金山,再从美国西部到东部的纽约,接着辗转去波士顿,读他理想中的大学,理想中的建筑专业,四年的时间,他可能会回国,或者不回,毕竟,他的亲身母亲早就亡故了,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祖父母更是早就没了,命硬不详克父克母的名声是早就有了的,那么在奉天这边,只剩了一个姑姑,再也没有什么有血亲的人了。
唐家的建筑公司都设在南方,自己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卫镧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这时倒是走了上来:“六小姐,回么?”
奉九如梦初醒。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余的彩带,又把刚被值班员捡起的彩带客气地要了回来,慢慢地盘好,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圆儿,这才摇了摇头,“去昭陵。”
“……好。”今早出发前,唐老爷已经吩咐了,六小姐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得阻拦。
奉天的秋日,本就是最美的季节。
风不大,也洁净,高大的树木原本一味罗列着各阶绿色,铜绿石绿松花绿松柏绿,现在开始变了色,鸭黄藤黄乌金鹅黄柠檬黄嫣红梅红朱砂绯红酒红……就好像把服装设计师的黄红两色的所有色卡都铺在了大地上,随便你挑,随便你选,再配着只有奉天的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蓝天,树影婆娑,松涛阵阵,落叶萧萧而下,远处四里河清波阵阵,秋景怡人。
昭陵葬着清朝开国皇帝皇太极和他的皇后博尔济吉特及其他嫔妃,属于关外三陵,也是其中规模最大、规制最高的一个。
康熙乾隆道光咸丰都曾北下在此祭祖。
清朝一倒台,风景优美的北陵就成了实权人物修建别墅最中意的地方。
平常日子也对其他的权贵人家开放,虽不能修建别墅,但可以野餐、赏景、划船。
进了昭陵,卫镧立刻放慢了脚步,落在奉九后面二十来米的地方,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一惊,这才发现居然是有阵子没在唐府出现的宁家三少。
这宁家公子的脚步声,可真轻。
他在宁诤的眼色里,知趣地退下了。
换作宁诤默不作声地跟在奉九后面。
奉九顺着南北向笔直的神道向北走,没有一会儿,就停在一对儿洁白高耸的万云圆柱处,袖手仰头,也不知是在看柱顶的造型奇异的海石榴和望天狲,还只是在望天儿。
看了一会,又接着走,经过了一对对狮子、獬豸、麒麟样的石像生,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圣德碑处,轻声念了一会儿碑文,碑文以满汉文字写成,内容无非是给皇太极歌功颂德。
宁诤双手插在马裤兜,放轻脚步,沉重锃亮的牛皮军靴交替前进,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走,居然不知不觉从正南门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
通向方城的必经之路,是五层一百零八蹬的汉白玉台阶,奉九没有停顿,左右手各提起一边的裙摆,慢慢往上走。
他看着奉九满头乌黑秀发还是编成了一根油松大辫儿垂在背后,看来她身边有个巧手之人,编辫儿时把一根红绳也当成一股编了进去,红绳串起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正正好好地缀在每一个发结的中央,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动而一闪一烁,没的迷了后面人的眼。
五级一百零八蹬,就是五百四十级台阶,饶是奉九身体好,爬上去后也是扶着门柱喘了会儿气。
方城正门叫隆恩门,左边是一面琉璃袖壁,九条威风凛凛葡萄紫色的龙瞠目龇牙,鳞片深深,盘旋于祥云之上,蒸腾欲飞,皇家之满满威严立显。
奉九抬头,茫然望向隆恩门:以往来昭陵,能毫不犹豫陪着她爬上来的,从来只有虎头。
奉九走过去,用手描绘着右边袖壁上的图案,图案毫不起眼,一米见方,就是一个白瓷花盆里插着几朵黄色的花。
但有一点是很稀奇的——花的总数不是十二不是十,而是十一。
虎头和她每次来,都会不厌其烦地数上几遍,明知不会错也还是觉得纳闷。
说稀奇,是因为满族人自古以来就深受汉文化影响,所以也喜欢代表吉利的双数,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子孙后代风水的皇陵,怎么会粗心地画了十一朵花?而且这些花形态也不同:有完全绽放的,有半开半放的,还有只是花蕾的。
等清朝覆灭,曾有人穿凿附会地说,满清自开国共有十一位皇帝,七朵完全绽放,代表得享天年的七位皇帝;两朵半开半放,代表光绪和咸丰;两朵只是花蕾,代表同治和顺治。
这是以前家里的西席魏大先生有一次跟着他们来这玩儿,神神秘秘告诉他们俩的。
奉九轻叹一声,又径直走到从左边数第六棵松树下,仔细确认了方位,四下瞅了瞅,捡起一根粗树枝,蹲在地上就挖了起来。
没一会儿,居然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油布包儿,包得严严实实,一层层打开油布包,露出一个小小的铜盒,倒像是糖果铺装糖果用的。
她从腋下的玉石搭扣里拽出一条藕灰色的松江细布手绢,扑了扑铜盒上面的泥土,又掏出一把小巧的蝶翼状钥匙,插进铜盒的锁眼,接着站起身。
从后面,只能看到她垂着头,用右手翻弄着里面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又从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随身小包里取出什么,放进去,盖上盖子,锁好;闷声不响地把盒子用油布包好,埋了回去。
奉九做完这些,拍了拍手,这才觉出周身的疲倦。
她回过身,刚想对卫镧说回去吧,猛然怔住,这才发现卫镧早已不知去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宁诤。
“怎么是你?”奉九的脸“腾”的变红了。
她又赶紧往他身后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场而她却毫无察觉。
宁诤没吱声,虽然一身戎装,刚爬了那么长的台阶,也没见他有什么气喘,面色如常,美如温玉,挺拔的身姿比之满陵的青松翠柏箭杨也不遑多让,双手插兜,一副悠闲的样子。
“你怎么不说话?”真是狡诈,也不知跟了多久,看了多少。
一想到刚才的情态都被这宁诤看了去,奉九一时间也丢了教养,说话间就不那么客气。
听着她一口一个‘你’‘你’的,宁诤想,指望娶个把自己如神般膜拜的老婆是不可能的了。
“你不想听人说话。”
奉九刚刚有点后悔自己那么强硬的语气,但看到宁诤似乎不以为意,也就舒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
奉九皱了皱眉,她总不能接着问看我干嘛,照宁诤的厚脸皮只怕会说,自然是想你了。
“还走么?”
“……不走了。”刚刚少说也走了快两万步了,又爬了这么高的台阶,这些天种种事由,都让她没法吃好睡好,情绪低落,到现在有点筋疲力尽了。
“卫镧呢?”
“我没让他跟着。”
“哎你……”奉九觉得这人怎么这样,随便替别人做主呢。
“我是你未婚夫,你对我还不放心么?”
就是因为是你才让人不放心,奉九不知不觉间就撅了嘴。
宁诤好笑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刚刚做了什么一点不好奇。
“饿了吧?去‘宝发园’吃四绝菜啊?”
刚才走了这么久,奉九感觉郁郁的情绪已经被排遣得差不多了。
到底是生性开朗,年纪又小,饥肠辘辘之下,一提到吃的还是能高兴起来。“这个时间,还能有位子么?”
宝发园是原清宫御膳房的一把手傅老五的买卖,因着年纪大了告老还乡,落脚到离家乡不远的奉天,开了这宝发园有小十年了,整治的一手好席面,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只要家里有嫁娶祝寿之类的治席面,都以能请到宝发园的师傅做菜而洋洋得意。
其中,又以傅师傅穷毕生绝学,以鲁菜为基础又加入了辽菜特色自创的“四绝菜”而闻名全东北。
“正好今天想去吃,所以一早就订好了。”打电话到你家里才知道你去送人了。
奉九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感觉到饿,就犯不着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她欣然从命,宁诤看着她总算亮堂了些的清水芙蓉面,心下也是莫名一松。
宁诤说了一声“走吧。”就率先开始下台阶。
已经下了十来级,才发现奉九并没有跟上来。
他一转身:奉九居然坐在最高的台阶处发着呆,运动后的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比昭陵里盛满了秋水的四里河还要波光闪闪,颧骨处像是抹上了最衬她现在肤色的桃粉色胭脂,圆润的嘴巴也是鲜红得诱人,人在运动后果然气色好得没话说。
眼睛盯着自己,也不说话。
宁诤立刻折返,回到她身边跟着坐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她。
奉九咬着唇,只是瞅着宁诤,大大的眼睛里有点羞郝之意。
宁诤心下一动,“你这是,没劲儿了?”
奉九刚才全凭心中一股愁绪和无法留学的愤懑之情才上得了台阶,现在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上得去下不来,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么?
宁诤沉吟一下,站起身,背对着奉九:“上来,我背你下去。”
“我不。”奉九立刻拒绝,“你能不能下去把卫镧给我叫上来?”
宁诤几乎是立刻就蹙起了眉,:“……你觉得我能同意么?”说完形状弧度完美的嘴唇也抿紧了,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奉九莫名地就有点怕他,尤其现在。
奉九拿手指在台阶上划啊划的,“他是我侍卫,这不是……”
“侍卫也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宁诤沉着脸,“我不一样,我是你丈夫,你不跟我亲近,还要跟什么不相干的人亲近么?”
奉九简直想揪头发了,“别胡说八道!”奉九义正词严,“谁嫁给你了?!”
宁铮笑了,“早晚的事儿。再说了,你好意思再多搭一个人陪你爬这么多台阶么?侍卫就不是人了?”
“……”,奉九退而求其次:“那我歇会儿,歇会儿就能恢复些力气。”
“这上面风这么大,你又是刚出了一身汗,生怕不受寒么?”宁诤悠悠哉哉地说。
……最怕生病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奉九欲哭无泪,被宁诤左一个右一个大道理砸得哑口无言。
宁诤把自己的黑色一口钟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又把系带给她系紧。
他站在台阶下第一级的位置,奉九站在最上头,两人的视线正好持平。
宁诤看了看她,“啧”了一声,直接背过身蹲下,“还不快上来?”
别无二法的奉九只能不情不愿爬上了宁诤的背。
背人这事,如果没处到那个关系,其实是比正面抱还尴尬的事儿:胸部与后背相贴,这感觉有点过于亲近了;更别提淑女从来都是被教导,即使在人面前坐,也需并拢双腿了。
奉九的手轻飘飘地盖住宁诤的肩膀,上半身尽量远离宁诤的后背,分开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