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鸿司大怒,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种冷箭,正要一步上前,被旁边的宁铮大嫂一把摁住,随即听到寿夫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我看五小子这又是马尿灌多了,还愣着干嘛?快扶五少爷下去休息!”
一旁侍立的强壮护院立刻上前,不顾宁锋的抗议,把人虽高体却虚的银样镴枪头硬生生拖了下去。
奉九也很生气,不过,早就听说他的父亲在一次对老帅的暗杀行动中为保护老帅而死,所以老帅对他一直愧疚怜惜,直接导致他不知天高地厚,只可惜眼高手低,弄得谁都不得意他,可以说是宁家这一辈里最声名狼藉的一个。
光是寿夫人就不知道给他收拾过多少次残局。
等他被拖出了灵堂,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个搅家精在,还不定得闹出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来。老家的宁家人也很拎得清,直到奉天贵客们离开,他们都没再见到这个宁锋。
宁家老宅虽比不上大帅府的富丽典雅,但也是五年前翻新扩建过的,各种家具摆设设施都还算过得去。
但毕竟没有抽水马桶和全天热水,当然能有电也不错了,所以一行人在分头去休息时,难免有种“由奢入俭难”的意思,深觉吃的睡的不那么得劲儿,第二天起早儿颇有头晕眼花之感。
等众人聚到了阔大的祠堂,里面已站了一个人,背着手,很有气势的样儿,东北管这样负责白事的人叫“先生”,因为葬礼步骤繁琐流程众多,每一项也都有讲究得很,生怕做不对妨碍了后人的风水,所以,先生是必到的。
这个先生岁数很小,顶多十五,个子倒是不矮,据说是上一任先生去的急,没办法只能他这个刚出徒的顶上。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
先生人虽小,会的把式却不少,肚子里的词儿更是不少。
旁边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奉九还是精神抖擞,一脸兴味地听着。
“二郎马超我知道,黄汉升是谁?冷于冰又是谁?”奉九小声地问。
“……你这关注点怎么总是跑偏呢?”能接她话茬的,除了鸿司不作他想,他黑黝黝的眼眸横过来看她一眼,略显无奈。
“哦你也不知道啊。”奉九低声说,他们每次一见面,过去两年培养出的默契感立刻似有若无地蹦了出来。
鸿司:“……”
还想激我,“……黄忠你知道吧?字汉升;冷于冰是清朝小说《绿野仙踪》的主人公,是个修仙的道士。”
“这样啊——不说黄忠非说汉升,是为了押韵的吧。”
鸿司点点头。
大少奶奶回头看了看他们,不动声色地提醒着:“鸿司,上前来,你是重长孙,准备给奶奶摔盆了。”
等到鼓乐手吹出凄凉的唢呐,一行人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盖了棺材盖,起来跪下的重复好几次后,大家才不约而同暗暗松了一口气。黑底金字以端正的楷体书写着老太太的名讳,一个除了出嫁和去世,在宁家都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女人,就这么走完了她的一声,而唯一留在世上的,也不过是宁家的祠堂里又多了一座牌位,坟茔地里多了一座坟。
待到大家都往外走了,寿夫人还怔怔地看着这座新添的牌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奉九看了她一眼,心下一叹——正室之位,得到的人不在意,得不到的人意难平。
“在看什么?”丧礼结束,大家都逮着机会该休息休息,尤其女眷们,基本都回到客房休息了,鸿司发现奉九进了书斋,正在东看西看,满脸兴奋。
“宁鸿司你快过来,爷爷这里有很多好东西。”
鸿司有点不信,这样的老宅,能有什么好的?
他缓步走过来,跟奉九立在书柜处,一眼扫过去,居然看到几本初版的《石头记》,这才想起来,曹雪芹就是在辽阳出生的,亲戚宗族都还有不少在这里,《石头记》自流传世间以来,一直很受欢迎,还有越来越被重视的趋势,那热衷于收藏孤本古籍的,想起收集些脂砚斋批本的,也很正常。
鸿司出生时,宁家家境已经很好。
越是没什么底蕴的新贵,越是着紧于子女的教育,所以鸿司从小就被各种师傅教习诸多经史子集,不说倒背如流,但随便做个骈文来个八股,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奉九,那更不用提了。
奉九祖父是被流放宁古塔的清朝重臣,最后也是埋骨于此,但诗书传家的传统是不可能跟着一起埋了的。
虽说大清早亡了,但家底还在,簪缨世家的名声还在。
奉九喜欢这些古籍,年方十二岁时就曾做过一篇利用北方现有资源,如何灵活发展北方经济的策论,让她的西席,一位前清举人赞赏不已,也惋惜不已,可惜偏偏是个女子。
“左右无事,莫不如比一比,掂量掂量这些古籍字画,辩辩真伪。”鸿司提议道。
奉九眼睛一亮。
两家的产业里都有当铺,铺子里坐镇掌眼的,都是古董鉴定界的大家。
鸿司一想,今儿跟着来老家吊唁的,刚好看到“吉春隆”典当行的大掌柜蔺如兰,也是宁家商铺里的头号鉴宝专家,精于鉴定字画古籍,现在就让外头人跑一趟,把他请进来做个裁判。
奉九连连点头,“你居然还能认识你们典当行的掌柜,佩服佩服。”
鸿司一笑,“一会儿蔺掌柜进来,包你也一眼就终生难忘。”
奉九眉毛飞了一下,“看来蔺掌柜一定是相貌奇伟,那就拭目以待吧。先说好了,两本古籍,两卷画轴,一副字,各写出真假,以总数胜……谁输谁剪头发。”
奉九说完自信满满双臂抱胸,一副谅你也不敢跟我赌的样儿。
鸿司:“……我是不怕的,顶多剃光头,还可以解释因为不幸生了斑秃养头发,你呢,你前一阵子刚剪过头发吧,还剪,舍得么?”
奉九前一阵子可不是嫌头发又长了,支使秋声恶狠狠地剪了两寸下去,还让宁铮不高兴了好几天。
宁铮是只要一看到奉九散着满身长发就要发痴的,尤其是躺在床上,乌鸦鸦的黑发压在她身下……
奉九咬牙切齿:“小子猖狂,居然还敢这么对你三婶儿说话,一会儿保不齐谁输谁赢呢。”鸿司一呛,绷不住地笑了,忽又想起什么,笑容一收。
奉九可不管他,只是抿嘴得意一笑:“正烦着这长头发呢,踢毽子跳皮筋儿打网球,都不方便,尤其跑步,总感觉有只手往后面拽我,跟人家袋鼠尾巴比比,我这辫子,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扯后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你也对自己没信心,迫不及待想输啊。”宁鸿司说风凉话。
奉九:“……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等不及看你顶个电灯泡的样儿了。闲言少叙,放马过来。”
两人各自拿过画作,细细赏鉴,过了一会儿,又交换过来。
未几,奉九已经自己动手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在一张道林纸制成的信笺上写了自己的品鉴结果,折好放到了一边。
鸿司比她慢得多,沉吟许久,才动笔写字。
奉九也不催他,自顾自品玩别的物件儿。
一看鸿司写完,奉九立刻喊着外面侍奉的仆役,让把蔺如兰掌柜的请进来,有事相商。
蔺如兰作为宁府八大掌柜之一,刚跟着忙活完出殡事宜,正在外面和其他掌柜的喝点热茶闲叙家常,忽听得鸿司少爷有请,赶紧放下茶盅擦擦嘴,跟其他掌柜的抱抱拳,急忙忙内院而去了。
蔺掌柜一进屋,这才发现除了鸿司少爷还有旁人,一看这小妇人年纪不大,个子高挑,容颜端雅清绝,脑子里一翻腾,立刻就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了。
他赶紧双手抱拳给两位主子请安。
奉九从听到外面来人匆匆的脚步声,就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瞧。
待得看到一个大肉瘤先进了屋,然后才是一颗大冷天也跑得冒了汗的光秃秃的大脑袋,这才明白鸿司是个什么意思。
任什么人腮帮子上长了个大鸡蛋,也得让人过目不忘。
做生意的,不用长得漂亮,但长得正常,没什么怪异之处还是应该的。
不过这蔺如兰长成这般模样还能得到如此重用,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蔺如兰听了鸿司的要求,一笑,“没问题,小少爷,三少奶奶稍候,我马上开始。”
好在书房里放大镜,毛笔都是一应俱全,鸿司和奉九看着蔺如兰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纸的质地、毛边儿、墨的色泽、上面各种私印,一会儿还不忘在水盆里净了手再擦干,上手轻抚、轻捻,看他陶醉的样儿,奉九也跟着觉得是莫大的享受。
大约过了一刻钟,太阳都下山了,屋里开了电灯,照得灯火通明。
“鸿少爷四对一错,三少奶奶对四错一,平手——!”蔺如兰拖着长长的尾音儿宣布,这两位主子鉴宝本事旗鼓相当,而且错的都一样,也是有趣,蔺如兰随即开始讲解。
“第一幅,《深翠轩诗》,是明代诗人解缙的作品,你们觉得,诗是真的,画就一定是真的么?这种半真半假,是最骗人的。”
“何以见得?”奉九急急发问。
“这是解缙于永乐年间完成的画作,效仿大家王蒙的牛皮皴;完成后,他也很是自得,于是找了众多才子在上题诗,后来呢,诗都还在,可画丢了。过了一百多年,看起来是文征明得到这部分画,于是他在上面补了诗,但文征明如此严谨之人,怎么可能题记为他得到此画的年头正德十三年,而不是原作者写这首诗的年头呢,这样的错误作为一个书画大家不可能犯,画和题记都是假的,可诗是真的,的确是文征明的真迹。”
奉九和鸿司对视一眼,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大部分人,一看诗是真的,就放心了,就对画不那么在意了,可不就蒙过去了。”
他俩再低头审视这幅画,绢本工笔画,运笔拘谨纤弱,略显呆板,果真没有文征明的清雅秀逸之气。
“鸿少爷,你还是这么厉害,老夫也是开了眼了。以前有掌柜的说我还不信,说宁家孙辈有一个小少爷,眼睛毒得很,鉴宝一鉴一个准儿,今日一见,心服口服。”
奉九立刻以钦佩的目光看着鸿司,鸿司微微一笑。
蔺掌柜又回过头来夸奉九:“三少奶奶,您也是让小老儿大吃一惊啊,没想到除了鸿少爷,还有一个您,年纪轻轻就能掌眼了。”
奉九连称不敢不敢。
此时正好有听差过来找蔺掌柜,他不得不拱手告辞。
蔺掌柜一走,奉九对着鸿司道:“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我以为也就我这样的喜欢琢磨这些老古董,没想到你比我还上道。”
鸿司笑了一下,“奉九,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本《史记》是假的?”
“因为古籍书里的蝴蝶装是宋代时兴的;元明则是包背书的天下,可这本唐代育涌书局出版的《史记》,居然是蝴蝶装,超越了时代,不可能的事儿啊。不过,你是如何确定这版《史记》是假的呢?我是我们家典当行老板跟我爹闲聊时偶尔听到才知道的呢。”
奉九知道,鉴宝的人不一样,侧重点就不一样,说不定,鸿司有什么不一样的视角。
鸿司一听之下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奉九暗暗点头,真人不露相,今天是能学到东西了,同好互相交流,果然能有意外之喜。
“我是——”宁鸿司欲言又止。
奉九亟不可待地往前谨慎地凑了凑,比刚刚两人之间称得上很远的距离近了一些。
“一看就觉得,这东西,真不了。”鸿司慢悠悠地说。
“……这就完了?”奉九傻眼。
“完了。”鸿司扯了扯袖口。
“你这,这也太儿戏了吧。”奉九不免愤愤不平。
“我记得以前听爷爷讲过退帝艾先生的事,他说,有人拿古董让艾先生鉴定,他也是一说一个准儿,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不服,他只好说,‘我就是觉得这不像我们家东西’,众人绝倒。”
奉九大笑。
她想了想,说:“也对——这个有点像我做英文试卷,你让我说出文法逻辑,我还真说不太明白,可我就是知道,这样说很通顺,符合英文习惯。”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形成语感了。还有,我们俩的头发都保住了。”鸿司看着奉九发亮的眼睛,大笑时露出来的雪白的糯米牙,绯红的脸庞,轻声说。
心里那股时有时无的熟悉的失落感,又卷土重来了。
第42章 恩德堂院
第二天一早,宁家人就启程返奉了,一进了奉天城,载着寿夫人大嫂二嫂的汽车就加速开到奉九乘坐的汽车前面去了。
刚走到小什字街,奉九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十几个小流浪儿,一个个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肮脏的破棉袄,底下一条单裤,瘦得脱了相,细细的身子在寒风中飘飘荡荡的,因为棉袄里也几乎没有棉花了。
坐在汽车夫旁边座位上的鸿司低声说:“这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有的是被叔叔伯伯赶出来的,没人管。他们常年在这儿,一过完冬天就少一些,不知道死在哪儿了,再转过一年,又多一些新的。”
看到他们的车停了下来,孩子们都跑过来想讨点吃的,闹哄哄地围了上来,一双双骷髅一样深凹进去的眼睛闪着热切的光死死地盯着她,近一些的把鸡爪子一般的小手扒在车窗玻璃沿上,指甲长长的,软趴趴的,积了厚厚的黑色泥垢。
鹑衣百结走风尘,落魄谁怜此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