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实力连强悍的俄国人都不得不退让三分,而此时的中国军队,还需要继续发展壮大自己。
同样被炸身亡的黑龙江督军吴秀峰嫡子吴幼权,也就是宁铮身边“四大公子”之一的侍卫官,哀痛得无以复加,天天叫嚷着要找日本人报仇,宁铮怕他绷不住,早就命另一位侍卫官朱铁黎把他看管起来了。
宁铮选定了萨尔浒一处依山临水的地方作为父亲的安身之所,修建陵园需要三年的工期,此间老帅的灵柩暂停于东边门株林寺。
因天气炎热,自老帅故去,遗体一直以布匹沾桐油缠裹数层,且棺椁外放置几十块大冰块镇凉,还得不停更换。
老帅遇袭身亡,东北群龙无首,所以早日选出主理人至关重要。
虽然宁军内各有各的支持者,但大家心存一个共识,就是日本关东军虎视眈眈于侧,自己人说什么也不能打起来,团结为重。
东北准备选出继任者,不但中国国内万众瞩目,连西方各列强也在焦急等待结果,都想早一点尘埃落定,再来盘算自己的既得利益是否可以得到保障。
终于,在六月二十四日,不恋栈不贪权的老帅把兄弟——张辅忱联合一批少壮派军官一力推举,宁铮接过东三省议会公推书和印信,正式主政东北,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任奉天保安司令一职。
自古以来,权力交接最容易酿成腥风血雨,但在张辅忱和宁铮的惺惺相惜、互相推让下,终于毫无波澜地顺利解决,日本参谋看好的图宇霆则毫无机会。
至此,宁铮成为中国政坛最受瞩目的新星。
消息传来,奉九心头一片茫然。
前几天听说“老把叔”张辅忱被宁铮等人推举为老帅继任者,她心里是由衷的高兴:她打心眼里不想自己的丈夫坐上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表面风光、实则举步维艰。
“皇姑屯事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因为这是日本陆军背着政府做出的独立行为,所以实施者河本大佐被勒令回东京受审。
同时首相田中义一因为未能有效操控军队行为,被裕仁天皇解除职务,一年后,郁郁而终。
虽然炸死了眼中钉宁老帅,但东北并没有内讧,没有乱,关东军几次挑衅也未成功,甚至对着奉天高唱“南满是我们的家乡”这种鸠占鹊巢的歌也没有成功。
可以说,宁军迅速解决了继任问题,让日本人师出无名,他们的一大目标因此落空。
奉天这边,刚刚解决继承者就任问题,第二个紧迫的问题就接踵而至。
与国内各军阀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处理?到底要不要接受南京政府的管辖?
自老帅出关,以宁军为主的安国军与北伐军的态势就进入了一个混沌期:南京政府虽然于五月底派出代表与宁军方面代表接洽,“愿以停战友好方式”解决东三省问题,但奉命北撤的宁军仍时不时遭到北伐军痛击。
奉天方虽表示愿意接受此种方法,但也一面撤退一面不忘布防以备长期对峙。
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双方缺乏基本的信任。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至今。另外,无论是奉天方还是南京政府,直到现在,双方内部对于下一步的行动都还没有达成共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对于向对方靠拢的主和派都是占了上风的。
东北与南京政府的频繁接洽及日益明显的统一迹象,终于引起日本方面的恐慌。
从七月十九日开始,日本方面先后派出了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前驻华公使林权助,不顾基本的礼仪教养,在老帅丧礼三七家典期间,频繁上门从劝说到威胁,极力阻止东北易帜,否则就要兵戎相见。
同时,日本驻奉天军队出现在奉天火车站展示武力,耀武扬威。是否并入南京政府管辖,东北易帜一事陷入巨大的两难境地。
宁军很多高级将领由此担忧日本人真的要发动军事侵略;而且,他们原本就对归南京政府管辖心存疑虑:南京政府在东北口碑并不好,往往口惠而实不至,担心自己老家东北第一个与日本关东军对战,而南京政府却无增援。
鉴于易帜带来的巨大潜在危机,宁军内部甚至对是否易帜都产生了巨大分歧,决断不下,干脆暂缓了易帜的脚步。
期间六月二十六日,是奉九的十九周岁生日。那天早上,吴妈照例给奉九煮了两个鸡蛋准备滚运,煮俩是防备有裂缝的。
没想到一夜未归的宁铮正好从灵堂回来了,他倒是一身清爽,看来已在别处沐浴过;随手接过吴妈手里的鸡蛋,端着托盘上的一碗长寿面上了楼。吴妈心里很安慰,这是记着姑娘的生辰,特意回来的。
宁铮本就是掐点儿回到小红楼的,奉九正好醒了。宁铮让奉九先去洗漱,接着就给她浑身上下前前后后地滚运,嘴里照旧说着吉祥话,只是不像去年,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接着,宁铮拿起另一个鸡蛋,轻轻说:“奉九,父亲在我生辰那日去世……从今往后,我跟你一天过生日,记住了么?”
一听这话,奉九回想起四日一早,她还想着要不要煮鸡蛋干脆给自己滚运,以代替给他滚呢,毕竟他说了回来要检查。这个堂堂宁少帅,在某些事儿上可是小心眼儿得紧。
随后老帅出了事,这事儿自然就算了。
“……好。”奉九接过鸡蛋,给宁铮也滚了运;两人用着同一副筷子,同吃一碗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
宁铮把托盘放到一旁,静静地凝视着奉九,哑声说:“我只有你了……答应我,别离开我。”
奉九心里叹息:明明还有出嫁的大姐、巧稚,还有那么多兄弟姊妹,但也只能伸手摸摸他憔悴却仍不失俊秀的脸庞,“嗯,有我……答应你了。”
宁铮浮出一个淡淡的笑,俯头过去,恋恋吮吻她的双唇,接着向前搂紧她的身子,撬开齿关,与她深深缠吻。这是自宁铮回来后,两人的第一个吻。
各方势力按兵不动,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奉天已经成了一个大闷锅。奉天这个大戏台上的各色人物,如同湖面上游弋的天鹅,看起来优雅从容,不疾不徐;水面下实则都在激烈划水,暗中角逐。
东北到底何去何从,这底下的柴火徐徐焚之,不知是否等得到一个爆破点。
宁铮从回来到丧礼进行期间,一直没有机会与奉九好好相处、说说话,那天奉九生辰,夫妻俩也不过就一大清早说了那么几句而已。
宁铮当然知道奉九在自己未归期间坐镇帅府的颇有大将风度的表现,赢得了宁军及东三省所有官员上下一致的褒扬。
连被她忽悠惨的日本人,也不得不讪讪然地承认被这个不到二十岁,从容淡然的奉天小女子摆了一道,话语间却还是透露着尊敬——日本人只尊重强者。
宁铮每每得在帅府二进门院内设置的高大灵堂内,和二哥、鸿司及老帅其他的几个小儿子、孙子一起,陪着来吊丧的来宾跪拜行礼,同时还得处理政务、军务。
小孩子们可以换着来,但宁铮他们除非有极特殊情况,否则每天必得守在灵堂几个时辰。
奉九有一次实在不放心宁铮,偷偷去灵堂瞧瞧,正看到徐庸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着什么宽慰的话,最后两人抱了一抱,脸上都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他们互相扶持了半辈子,又斗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泉下相见,会说些什么呢?
待出了家典期,宁铮越发忙碌起来,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
府里已渐渐恢复如常,最初的哀痛已经过去,人人神色平静,连宁老夫人情绪都很稳定——人活到仗朝之年,许许多多的亲人都已经离她而去,死着死着,也就习惯了不断的别离。
不过姨太太们不再聚堆儿打麻将——当初强忍惊痛打了半个月,已经耗尽了她们余生对这项原本最热衷的娱乐活动的所有热情,现在一提打麻将,有人都要吐了。
其实哀痛对于亲人而言,又怎么会真正过去呢。它只会在丧礼的混乱过去后,平淡的日子再次来临时,一点点,一丝丝,执拗地沁入人的骨髓。
让人在一个不经意的回首,尝到一道特定的菜肴,听到一句熟悉的口头禅和海城土话时,倏然如大棒迎头而至,瞬间痛彻心扉。
由于奉天局势不稳,所以一开始家里并没有通知巧稚老帅的死讯,直到定下了丧礼的日期,巧稚才赶在头七的第五天回到了家里,她的神情也很平静,去灵堂拜祭时没有眼泪。但奉九知道,虽然她对父亲有诸多埋怨和不满,但父女连心,她的悲伤只是不在面上。
一向与巧稚默契无比的巧心也是一样。
大姐首芳也已经和丈夫带着最大的儿子赶了回来,哭得不能自已,先去灵堂强挺着磕了头,忽然喊了一声,“爹!我对不起你啊!”一头就攮到了地上,昏迷不醒,鼻子也磕出了血。
首芳的大儿子,八岁的德善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大家赶忙把她抬出去,问起急得慢脑瓜子汗的大姐夫才知道,大姐自得知老帅噩耗,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眼睛就那么瞪着,怎么也闭不上。
奉九心里悲凉:听说因为恨着老帅对不起含恨死去的母亲,大姑子对老帅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上次回娘家,也是没多久就言语起了争执,结果这位大姑奶奶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了。
谁都没当回事儿,反正这对父女见了面不吵的时候少,总想着,没关系,来日方长;谁成想,这个彪悍的、老帅最喜欢、最看重的女儿,今生今世,就这么着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吵着架地永别了。
奉九建议大姐夫赶紧带着大姐和孩子回去,大姐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再在府里待下去,只怕受的刺激更大。
大姐夫温雅俊秀,脾气好得不像话,看着大姐这个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更怕在这儿忙帮不上倒给人找麻烦,于是听劝地带着他们离开了。
奉九已放了暑假;前一阵子老帅一出事,她就跟学校请了假;待宁铮归来,她一直忙于丧礼的准备工作;等到忙完,本学期已经结束,奉九的很多课只能下学期期初去补考,巧稚、巧心也一样。
距离头七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漫长的家祭即将结束,过几天就是公祭日。
经宁老夫人同意,由毕大同开车护送,到了傍晚,奉九拉着一直心情郁郁的巧稚巧心去位于沈阳西北部的塔湾舍利塔散心。
这个地方之所以叫“塔湾”,是因为这里有塔有河湾:始建于辽代的无垢净光舍利塔,供奉着一千多颗舍利子;塔的北方有一泓自然形成的滩地,塔身倒映其间,型色兼美,仙妙无比,这也是著名的盛京八景之一——“塔湾夕照”。
旁边就是皇太极修建的回龙寺,香火极旺;乾隆皇帝东巡时,曾为回龙寺题词“万福之原”。
奉九默默地牵着左边巧心右边巧稚的手,她们走到塔前,举头仰望这座十三层高的八角密檐砖塔,八面塔身刻着八位坐佛:宝生,等观,平等,惠华,大慈,普济,慈悲,阿闪……
从小被信佛的母亲灌输得满口佛经的巧稚和巧心双手合十,默默地开始诵经,奉九忽然觉得,人能有个信仰,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塔刹有八瓣仰莲,托出的刹杆最高处穿着一颗宝葫芦珠,各层翘角塔檐则悬挂了好多铜质风铎,夏日清风不知愁,随意拂过,风铎纷纷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旁边的回龙寺里也传出了笃笃的木鱼声。
正中央的空地上,是睡过了长长的午觉有精神头儿出来玩儿的小把戏,有的已经开始牙牙学语,有的还在蹒跚学步,旁边笑得舒心的孩子的家人,都大声呼唤着,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有人在练扭秧歌、踩高跷、唱大戏,河湾里有人垂钓,热热闹闹,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风铎和木鱼、人声混成了清彻深满的梵音,哪只驱邪驱鸟雀,还可以涤荡心扉,让人学着放下……她们三个不发一言,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佛塔和人群,都已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
奉九正在用早餐,宁诤忽然走了进来,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来,没想到今天这么早倒是回来了。
奉九看着宁诤,想起回来取换洗衣物、顺便送信的支长胜说,他仍是头脑清醒、斩钉截铁地发布宁军北撤命令,同时每天跟高级幕僚和宁军将官们商讨最新形势:有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是日本人干的;如果没有到底还要不要向日本人报复,如何报复;与日本人开战会不会导致灾难性后果;要不要接受易帜?以何种方式加入国民革命军?南京政府的诚意有多少?
宁系高级将领们也是因此吵成了一锅粥,长时间不回家就是在军部吵。
不过终是要有个决断的。
虽说他每天饭量如常,虽然睡眠严重不足,但人没有变瘦,整个人看起来除了略显憔悴,还是很精神的。
可奉九就是知道,这一次,他是哀毁过半了:越长大,他与老帅的矛盾越严重。他不主张将宁军势力扩大到全中国,曾被老帅痛批为没出息;第一次陆宁大战,宁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热河,他就曾痛心疾首地跟老帅说:“打下来那么多地方有什么用?连个能说上几句正经话的县长都派不出来。”
老帅原本是当过兵,后来上山当过一段时间胡子,又摇身一变成了保安队长,其实就是收保护费;当时的奉天指挥使需要外援时,他不听命令逮着机会趁虚而入,一举洗白自己和手下,奠定军队地位,一步步发展壮大。
因着自己文化程度不高,手下也大多是农民出身的铁哥们,为了让宁军军官素质看起来过得去,并为宁军提供军官后备力量,他重开东北讲武堂,把文盲弟兄都送进去镀金。
随着军队的装备和战术升级,很显然这群老人不够用了,所以,老帅也不得不同意儿子大刀阔斧改革军队的做法,当然其中父子因意见不一产生的矛盾就更多了。
但父子毕竟连心……
宁诤看着正坐在桌边吃早餐的奉九,奉九赶紧把嘴里的粥咽下去:“回来啦?没吃呢吧?”一边吩咐秋声和吴妈给宁诤端碗粥上来。
宁诤摇摇头,黑漆漆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就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奉九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安:“我在军部吃过了,先去洗个澡,几天没睡了,我要上去睡一会儿。”
“……那好,我找换洗衣物。”奉九急忙跟着宁诤上去,秋声和吴妈各端着一个托盘,担心地在后面看着。
宁诤进了卧室,旁若无人的开始脱衣服,回头就这么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奉九赶紧转头,匆匆走到装着宁诤衣物的柜子,拉开抽屉,找出一件深蓝色的浴袍。
她走过去捡起宁诤扔在地板上的军装,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呃——果然又是一股浓重的烟臭味,连日开会,与会的只怕都是大烟枪。她又回身拿出一件灰色的亚麻长衫和米白色长裤,备着换。
没一会儿宁诤围着一块大大的海岛棉大白浴巾出来,奉九赶紧往外走:“浴袍在床上,换洗衣物放在脚踏上了,我先出去看会书,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宁诤的脸色很平静,他径直走上来,伸手拉住她:“别走,陪我一起睡。”
“……”奉九哭笑不得,“我昨晚睡得很早,这才起来不久,青天白日的哪能睡得着?”
宁诤放开她,转身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先拉上了一层纱帘,又拉上一层厚帘,于是明亮的卧室立刻阴暗下来;他又随手打开了床头的落地台灯,整个屋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营造出一室昏黄。
奉九从刚刚一看到他就开始萌生的强烈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她悄摸儿地往门口蹩去。
“站住。”宁诤的眼角早瞄着她了。他紧紧地盯着奉九,眼光满是沉重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过于强大,以至于以往早跑了的奉九硬是没敢动。
宁诤慢悠悠地晃过来,扔掉浴巾,奉九“啊”的一声捂住了眼睛,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围拢过来,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又几下扯掉了她的长衫,接着赤裸的胸膛紧紧压住了她的,他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如梅花鹿般纯真懵懂又惶惶不安,慢慢地、坚定地说:“今天,就现在,我要。”
奉九脑子里嗡地一声,“宁诤,你,你……”
“你这是埋怨我这个做丈夫的,都两年了还没碰你是么?我错了,这就弥补。”他淡然地论述,好像事情果真如此一样。
“正在热孝期,这于理不合……”奉九想起一处,赶紧申明。
“……亏你还自称饱读诗书—百天内,成亲都是可以的,更何况圆房?再说了,谁家成亲两年了还不圆房的?”宁铮唇角勾起一抹笑,但寒意瘆人。
“我以为我们有共识的,我还没准备好,你再多给我些时间,哈?你又不缺女人,你要是想养几个外室或抬进几个姨娘我都没话说,甚至于,我可以——”奉九急不择言,只要先把目前的困境对付过去,平日里的一切原则都可以放弃。
宁诤忽地低下头,重重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你什么你?”宁诤松开嘴巴,“我知道你嫁过来不情不愿,我给你尊重,想等你点头,想水到渠成,但两年过去了……奉九,你不能要求枝头的果子永远是绿的而不变红。况且——”他忽然笑了,笑得两眼一片冰凉,“我现在这里,空洞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反手又覆在奉九的左胸上,轻轻一按,“要不,你进来帮我填满?”话音刚落,不等奉九反应,他又低头噙住了奉九的嘴唇。
“唔,唔——”奉九再能讲,再能狡辩,也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