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么“道”。
他懂了,此时此刻占据了他整个脑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对于我们修鞋界来说,是数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天羡子竖眉振声:“其中我的乖徒宁宁,更是修鞋界的人才,为师对她无比骄傲!”
身旁不少人投来无比震惊的目光,宁宁只想闭上双眼,以一个体面的方式死去。
骆元明猛掐人中,让自己不至于晕倒。而身旁的天羡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
“要说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绝对意想不到!”
城主府里是死一样的寂静,裴寂面无表情地站在宁宁跟前,为后者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而她本人已经不敢往下再听。
“秘境被魔族设下水镜之阵,大家最初抵达的地方,其实是阵法阴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说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宁宁察觉阵眼所在,拿着魔君与剑大战三百回合,这才重创魔族,还秘境一个安宁!”
拿。着。魔。君。
平素与此人关系最好的真霄剑尊面色铁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猛地灌下一口热茶。
“天羡长老。”
这位好歹是仙门赫赫有名的大能,骆元明即便看出不对劲,也不能当众扫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羡子说到这里就愣愣停下,他很会审时度势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羡长老,此时应该叫宁宁上台,由我来授予奖赏。”
天羡子点点头,像坏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动脑袋,把在场大多数人扫视一圈。由于宁宁被裴寂挡住身形,并没有见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宁宁她——”
他歪了歪脑袋,满目皆是怅然与迷茫,毫不掩饰地对着骆元明呆声道:“宁宁她,已经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上来。”
长老们惊了,弟子们愣了,现场一片混乱了。
不在了。
——苍天大地啊!宁宁死了?!
玄虚剑派的宁宁师妹,她、她与魔君对决后重伤没了?!那日秘境出口的乌龙事件,竟是他们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吗?!
难怪当日她神情有异,莫非……是回光返照?!
宁宁眼前一黑,紧紧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纷纷扼腕叹息,她旁边的弟子们纷纷侧目而来,面露惊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接着又听见天羡子破锣一样的嗓音:“其余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现在的你多么默默无闻,只要勤加修炼,你们也会像宁宁那样,终有一日人头落地,变成欲火焚身的凤凰!”
这回不止骆元明,整个会场都沸腾了。
谁会想和她一样人头落地啊!
“这人疯了!”
林浅骇然大叫:“快快快,谁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说‘出人头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猫腻:“这是喝醉了。”
“天羡长老,你这是怎么了!”
骆元明吓得小脸苍白,赶紧上前欲将他拦下,不料天羡子猛然扭头,眼里野兽般凶狠癫狂的杀意让他不敢上前。
这道眼神着实骇人,城主府里的侍卫顺势而动,本以为天羡长老要拔剑而战,不成想对方只是冷冷一笑,后退一步道:“你们做什么?想抓我?没门!”
于是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睁睁看着天羡长老不停做着后空翻飞身向后,城主身旁的侍卫们奋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后来到府邸马厩。
他逃,他们追,他插翅难飞。
在重重围堵之下,天羡子居然并不慌乱,而是径直跃到角落里的一匹马前,抬手勒住缰绳,以吞天盖地的豪情大声道:“好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骑,今日我也来让你骑一回!咱们快逃!”
他的骚,终于变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内,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惊了。
——救命啊,天羡长老二话不说扛起一匹马,于空中抡起出大大的圆,在骏马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里,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马儿在他肩头上下颠簸,哀鸣阵阵,被吓到口吐白沫,伴随着天羡子张扬的笑声,浩浩荡荡地响彻四野。
其狂野之势远非常人能及,鸾城百姓皆称其为“仙门头号虐马砍头狂魔”,美名流芳百世。
“宁宁小师姐,快去救救他们吧!”
角落里的林浔或是感同身受,又或是被天羡子吓了一跳,哭得抽抽噎噎:“若是连师尊都成了这副模样……那师姐和贺师兄在百花深处,得做出什么事儿啊!”
第75章
天羡长老扛着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乱, 有人大惊失色瑟瑟发抖,有人困惑不已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仙门弟子满目沉痛, 为死去的宁宁师妹深切哀悼。
低头默哀的, 念经诵文的,佛光超度的, 好端端的十方法会, 如今当真有了几分十方法事的既视感, 那叫一个惨烈无比, 悲伤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诸位小道长,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骆元明从马厩匆匆回来,忙得焦头烂额,拿袖子猛擦额头上的冷汗:“天羡长老的意思呢, 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头地,至于宁宁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就在会场——宁宁姑娘,你在哪儿?”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个生了龙角的少年人从角落走出来。但见他浑身发着抖,低头始终没看身边的人, 眼眶红得厉害, 像是不久前大哭过一场,连说话时也带了哭腔。
“宁宁师姐, 她……”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林浔不习惯这么多人密集的视线, 心里七上八下、又慌又乱。之前被天羡子吓出的泪光又开始倏倏地闪,他紧紧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气忍住哭出来的冲动:“她不久前……走了。”
林浔之所以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声, 只是想替宁宁解释一番,让她不至于社会性死亡。
他胆子小,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勇气,说完后立刻闭了嘴,低着头缩回角落阴影中。
看这泪眼汪汪、不愿多加言语的神态,这故作坚强却难以掩盖哭腔的语气,还有那一声蕴含了无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两个字,道尽多少辛酸伤痛、悲欢离合,众人不由得纷纷哀叹,那个可爱聪慧的宁宁师妹,终究还是在与魔君大战时陨落了。
有人迟疑出声,在突然静下来的前庭里显得格外突兀:“天羡长老……莫非是因为宁宁师妹的缘故,才去借酒浇愁,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长老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她。悲痛万分之下,才会像这样疯疯癫癫啊!真是感天动地师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师弟也是可怜,怎么哭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天羡长老门下的诸位果真情谊深厚,只可惜宁宁再也感受不到了。”
于是天羡子摇身一变,成了重情重义的好好师尊。可怜宁宁什么事儿也没干,却莫名其妙成了个死人,甚至有好几个弟子在认真讨论,做个纪念碑歌颂她为除魔牺牲自我的伟大精神。
骆元明:……
骆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纪云开:“纪掌门,你们仙门大宗的弟子,思维发散能力……都如此之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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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浔单凭一句话,当之无愧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宁宁本就所剩不多的风评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里直接死透。
而她身为大众哀悼的主角却对此一无所知,在见到天羡子扛着马往外冲之后,毫不犹豫跟着他匆匆离开,一路猛追。
天羡子毕竟是修为高深的师尊,哪怕醉得稀里糊涂,腿上也还是如同装了马达跑得飞快,后来甚至在无数路人惊恐的注视下凌空跃起,化身为半空中最美的风景线。
那匹马已经被吓得四肢抽搐,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裴寂始终安静跟在她身边,忽然眼皮一抬,声音和风一起出现在耳畔:“刑司使来了。”
宁宁闻言心下一惊,果然在远处的高阁屋檐上望见几道漆黑萧索的影子,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肃杀之气。
刑司使乃鸾城中的执法机关,大到杀人放火,小到贺知洲与叶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现如今天羡子驮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理所当然要被这伙人请去喝茶,只见檐角身形一晃,便有数道黑影自八方袭下。
刑司使很给面子,虽然此时此刻的天羡子活像个傻子,却还是动用了威力极强的大阵。
黑影在半空划出残损的虚影,灵力如刀如刃,伴随着阵阵罡风垂直下泻,于天羡子所在的房顶汇聚成一张巨网。在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套在网中时,街道上瞬间响起百姓铺天盖地的欢呼鼓掌声。
仙门长老的风评沦为他这样,也真是没谁了。
天羡子在城中引发此等骚乱,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着刑司使去好好叙旧一番。
虽然下场有点惨,但人好歹没事,宁宁心下焦急,在师尊即将被带走时飞身向前,来到天羡子身边。
“宁——宁,寂——寂。”
天羡子目光混沌,抬眼见到宁宁时,原本石雕一样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宁宁心里百感交集,正色问他:“师尊,除了你之外,师姐和贺师兄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似乎是想起某段极为羞耻的丑事,目光狰狞着龇牙咧嘴,与头顶的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气。
“你们说完没?”
一名刑司使收了网,眼看要把天羡子往刑司院里押,他直到此刻才终于从愤怒里回过神来,在被迫转身离开的刹那,咬牙切齿地对宁宁说出五个字:
“记住,暖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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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玉阁。
从这几个汉字无比暧昧的排列组合,再加上林浔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处,宁宁敢用裴寂的名誉发誓,暖玉阁必然是烟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对于整个鸾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条极为特殊的街道。它无愧为绮丽梦幻的温柔乡,却万万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细细言说,充斥着美酒、灯火与美人,夜夜笙歌,靡丽非常。
宁宁虽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场所,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满带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见到漂亮姐姐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欣赏美人。
——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真界并未禁止风俗产业的发展,百花深处的姑娘们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确确属于正规职业。有谁不爱千姿百态的漂亮大姐姐呢。
许是由于这会儿正值午时,此地并不像夜里那般繁华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朱红色房檐映衬着雕栏玉砌,迢迢长道犹如千千网结,朝四面八方的巷道里蜿蜒而去,看不到尽头。
道路两旁的建筑堂皇富丽,轻纱帷幔偶有拂动,隐约可见房内的藤萝绿草、熏香阵阵。
无论街头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铺之中也能见到许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么慵懒斜倚在房前招徕客人,要么站在窗纱之后怔然发呆,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边浇花,与宁宁四目相撞时,朝她挥了挥手,勾唇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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