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城主与夫人都在房内,宁宁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间卧房。裴寂的声音还是有些低哑,说话时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挪开:“走吗?”
“还有一个地方,我有些在意。”
宁宁摇摇头,眸底微光一闪,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还记得吗?上一位城主夫人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间被鸾娘下令封锁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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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纤凝,听说与他向来关系疏离,后来更是常有争执,一气之下搬进了一处僻静小院。
这夫妻俩的关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宋小姐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后来年纪轻轻抱憾而终,到了如今,已经在鸾城百姓口中听不见她的名字。
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便住入城主府。骆元明好歹算是个谦谦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于府邸角落的那栋居所。
鸾娘应该吃了醋,下令封锁小院,包括骆元明在内,不让任何人进出。
裴寂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搜查那间屋子。
“我是这样想的。”
宁宁道:“鸾娘当初为以证清白,叫人搜遍了卧房与书房都毫无结果,所以那两处应该并没有猫腻——你不觉得,她下令封锁这里的举动很奇怪吗?”
“宋纤凝意外身亡,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骆元明留下她曾经的住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那两位关系不和在整座城里都出了名,鸾娘哪里来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里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静静抱着剑听她继续说:“更何况从暖玉阁姑娘们的描述来看,鸾娘是个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讨人喜欢的聪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当了城主夫人,刚嫁过来就弄出这样一遭,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扣了个小心眼的帽子,无论是在骆元明还是百姓眼里,印象都会大减。”
裴寂跟着她的思路走,听罢眉目稍敛:“所以你觉得,她封锁院落另有所图。”
宁宁轻笑仰起脑袋:“府里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那里不会被人打扰。说不定在宋纤凝的房里,我们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初步推测。
对于宁宁而言,鸾娘封锁小院的行为实在不合逻辑,就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释,是对方别有图谋,将这里当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于鸾娘究竟在那里做过什么,要等进入房间才能知晓。
无论是性格、气质亦或人生轨迹,被娇养长大、内向温和的宋纤凝都与鸾娘截然不同。
听说这位大小姐自幼饱读诗书,常年生活在高阁之内,很少离开宋府。宁宁对她了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长相,只能在脑海里勉强勾勒出一个细瘦纤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与裴寂轻而易举便翻越围墙进了小院,院落里的花草久久无人照看,却生得愈发繁茂葱茏,郁郁葱葱伸枝展叶,被微风与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动,好似积水空明,阴翳连横。
大门上了锁,窗户却没关,翻窗入室的刹那,宁宁首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陈旧书页香气。
宋纤凝的卧房更像是书房,书册满满当当,堆了一架。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此处并没有他人进出过的痕迹。
地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砾,当宁宁小心翼翼走过时,留下十分明显的脚印。
也是唯一一串脚印,除此之外再也没人来过。
之前那一大段煞费苦心的推理……不会,全都,翻车,了吧。
宁宁只觉得一阵窒息,茫然环顾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难道鸾娘当真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她那样聪明,居然会为了一个狭隘至极的理由,不惜让自己在百姓眼里背负起“恶妇”的骂名么?
这也太太太恋爱脑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卧房里的抽屉、木柜与床铺,都没发现任何异样,正有些丧气的时候,忽然听见裴寂低低道了声:“师姐。”
“嗯?”
宁宁应声回头,见他站在书架前方,递来一本《紫薇术法录》:“你将它打开看看。”
他语气很淡,宁宁并无迟疑,乖乖照着对方的话来做。
其余书籍都灰尘遍布,裴寂在递给她前细细擦拭过,因此不会显得脏乱和无从下手。
她一面认真翻阅,一面听身旁的少年道:“架上虽然书目众多,却都有被翻阅过多次的痕迹,唯有这本仍是崭新,或许是宋夫人过世前不久所购。一旦将其打开——”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宁宁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点点翻开《紫薇术法录》,在经过其中某一页时,指尖力道一变。
正如裴寂所言,这本书并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纯白色的纸页之间,赫然夹了一张泛黄的单薄纸条。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发地将纸条拿在手中,借助皎洁月色,无比清晰地看清了纸上的字迹。
那几个字小巧秀美,清隽如竹,规规矩矩地写着:[百花深,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帘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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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那会是什么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热闹,往里的条条巷道则不见亮光,千门万户都隐匿了声息,只余下几声间或响起的犬吠。
宁宁按着纸条上路径一直往前,吸了口静谧幽冷的夜风:“裴寂,你觉得鸾娘深夜迷倒骆元明,究竟是去给谁写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树干上,张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裴寂不动声色地望着身侧,唯恐身边的小姑娘一个不稳摔倒。
“鸾娘在九洲春归下了药,如果目的是为找寻一名可供献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犹豫:“那她必然是在与同伙讨论,应该何时处置郑师姐。”
宁宁面露惊惶地看他一眼,脚下一滑,咕噜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愿让她跌倒,没成想自己的话却成了导火索。眼见宁宁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象中细弱许多,他不敢用力,等宁宁停下跌倒的趋势,便拽着它轻轻向上拉。
裴寂在曾经的历练中拿着千年宝玉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认真和小心。
“谢谢你啊。”
宁宁被他那句话吓得心头一惊,直到这时心脏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谢,又听裴寂安慰似的继续说:“不用太担心。绝大多数邪术都是以生人献祭,既然鸾娘仍在与那人讨论,就说明郑师姐安然无恙。”
不愧是裴寂,连安慰人都这么有理有据,不服不行。
她听罢点点头,刚要再开口,却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宁宁这会儿已经下了木桩,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却还是没有松开。
他的手并不像世家子弟那样自小保养、毫无瑕疵,而是处处生了茧与伤疤,落在宁宁手腕时,带来略显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体一向冰冰凉凉,如今手心里却有股淡淡的热。她出乎意料地并不觉得抵触,只觉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镇定地转来转去,最后鼓起勇气扭头去看他。
察觉到宁宁直白的视线,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显一轻。
他从未与谁牵过手。
曾经的裴寂觉得这个动作累赘且麻烦,与旁人的一切肢体接触他都不喜欢。然而遇见宁宁,却情不自禁地想要一点点靠近,一点点上前。
不把手从她腕上松开,于他而言算是一场耗尽所有勇气的赌注。
宁宁也许会厌恶他手上狰狞的伤疤与老茧,面露嫌恶地挣脱,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的触碰,尴尬一笑后收回左手,但也许,她会在短暂的错愕后逐渐接受——
那样的话,会让裴寂觉得,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远。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过安心,纵使向来冷傲阴郁,骨子里却还是从出生起就逐渐蔓延扩散的自卑与自厌。
裴寂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十指都像在发烫,他从未如此紧张。
“那个……裴寂。”
耳边传来宁宁干涩的嗓音,他强压下内心悸动,掀起眼皮时,长睫在眼底打下一层浓郁阴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个决定,缓缓停下脚步。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低头将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苍白修长的手轻轻移开。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与无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心脏像是在拼命狂跳,却又仿佛一动不动悬在胸腔。滚烫的热气在刹那之间席卷周身,让他狼狈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么哑,像石块划过地面,粗砺又难听。
然而裴寂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当“歉”字涌上舌尖时,他看见宁宁小心翼翼抓着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节,然后手指整个往下压,指尖、指腹、乃至整个手心尽数贴着他的皮肤,将他生满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团暖和的棉花,无比温驯地笼在他手上。
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
满带着欣喜的、慌乱的、不可置信的情绪,像潮水那样一鼓作气席卷而上。
裴寂心尖颤个不停,无法呼吸。
随着心跳声一起响彻耳畔的,还有女孩轻轻柔柔的嗓音。
宁宁握着他的手,像之前那样继续往巷道深处走,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样才叫牵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头,用发丝遮挡住通红的耳朵:“嗯。”
第80章
这条巷子很浅, 还未前行多久,便来到拐角处。
在寂静无声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实体的黑气, 水银色月光洒在地面, 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灯火,唯有一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屋亮着光。
宁宁甫一上前, 便有微风拂过。木屋门前深黑的厚重纱帐被夜风扬起, 如同在半空荡起的一缕水波, 层层涟漪此起彼伏, 露出纱帐里的几分昏黄烛光。
那就是纸条中提到的“帘帐之后”。
裴寂向来谨慎, 握着剑先行把帘帐掀开,等探身确认安全无事,才把宁宁拉进黑帐中。
她在来之前, 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所谓“帘帐之后”的景象,然而此番亲身踏足此地,还是不由感到了些许意外。
就装潢来看,这里与贫民街区的其它房屋没有太大差别。
逼仄陈旧、狭窄沉闷,黯淡烛光填满每个角落,与不愿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缠, 放眼望去尽是灰尘、裂痕与摇摇欲坠的蛛网, 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货架杂乱地陈列其间,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迈不开脚。当宁宁细细看去, 能在货架上见到凌乱摆放的符纸与典籍,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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