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其他人倒是没有关系,可不能苦了赵彻。
吃了饭,沈柏以一两的高价,为赵彻争取了一盆热水,虽然不能洗澡,舒舒服服泡个热水脚还是可以的。
趁着灯里还有点油,沈柏端着热水进了赵彻的房间,讨好的笑笑:“少爷,今晚委屈一下,这里有水可以洗把脸再泡个脚,要是你觉得不舒服,还可以脱了衣服让我帮你简单擦一擦身子。”
坦诚相见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一路这么照顾过来,沈柏已经能十分坦然的面对不着寸缕的太子殿下。
“不必这么麻烦。”赵彻沉声说,不再是刚出瀚上京的金贵储君,一日不洗澡也算不得什么,等沈柏拧好帕子递给他以后问,“今日在城中有什么发现?”
沈柏如实把今天在城中的见闻都说出来,赵彻洗了脸慢吞吞的擦手,最后拧眉问:“所以最后你也没弄清楚城里为什么一匹马都没有?”
赵彻的语气冷沉,虽然没多少怒气,却也挟裹着不少威压,沈柏拿不准他是不是要问自己的罪,犹豫了一下开口:“我觉得这事多有蹊跷,少爷要不要在暮祀多停留几日?”
话音落下,外面发出呜呜的犹如呜咽哀泣的声音。
起风了,风暴来了。
沈柏和赵彻皆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风暴,门窗都被吹得噼啪作响,好像有无数厉鬼在外面拍门咆哮,叫人心慌发悸,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
沈柏眼皮微跳,有点担心顾恒舟,不知道他们离开暮祀到底几天,有没有安全度过这片荒漠,若是他们还在荒漠中,遇到这样大的风暴该怎么办?
心里装着事,沈柏拧帕子都拧得心不在焉。
风从门缝涌进屋里,油灯微弱的光亮颤巍巍的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熄灭。
眼前陷入黑暗,沈柏听见赵彻清冷的声音:“你在担心顾恒舟?”
没有光,沈柏看不见赵彻的表情,只当他很忌惮此事,熟练的打着官腔:“我也不只是担心顾兄,毕竟此行事关昭陵和东恒两国的邦交,不容大意,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少爷也会不开心,少爷若是不开心,我就更不开心了。”
就她会说话。
赵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退后两步坐到床上,对沈柏说:“水端过来。”
“哦。”
沈柏应了声,端着水摸索着过去,动作熟练的帮赵彻脱鞋放进盆里。
白日走了不少路,把脚放进温热的水里,周身的疲乏顿时消了大半,赵彻眉头微松,没了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灵敏了许多,他明显感受到放在自己脚上的手不再用纱布缠着指尖,露出光滑软嫩的新肉,摸得脚有点痒。
赵彻问:“手养好了?”
沈柏没想到赵彻能注意到这种细节,愣了一下,随即回答:“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得这么快,不过走之前张太医叮嘱过,等新肉长出来就不要再用纱布捂着了,不利于恢复。”
指尖没长好,伤口挺丑的,沈柏自恋,还好面子,白天都没拆,也就晚上谨遵医嘱拆开晾一会儿,没想到还被赵彻发现了。
赵彻起了话题又不往下接了,沈柏被外面的风声扰得有点烦躁,也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帮赵彻洗了脚擦干,正要把脏水端走,赵彻却又再次开口:“之前听说你染了寒症,每月都要发作几次,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沈柏诧异:“诶?少爷你还记得我染寒症的日子?”
上一世沈柏绝了葵水,完全把自己当男子,上一次虽然被葵水折腾得够呛,脑子里也没一点概念,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月又快来葵水了。
赵彻反问:“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放在心上,还指望我替你记着?要是路上你突然发病,我可不会给你找大夫。”
话是这么说,沈柏心底却感觉温暖更多,上一世她绝了葵水落下一身病根,赵彻虽然嘴上没说,太医院研究出什么新方子,他总会第一时间赐给沈柏,总的来说,这个陛下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沈柏厚着脸说:“谢少爷关心!”
赵彻哼了一声:“管你怎么想,犯病的时候再疼也给我忍着。”
沈柏没生气,笑盈盈的说:“行,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会拖累少爷的。”
沈柏说完弯腰去端水,正准备走,赵彻说:“外面风太大了,明日再倒。”
殿下成长得还挺贴心,沈柏欣慰的勾唇,刚要点头,一下子反应过来,诧异的问:“少爷这是想让我今晚留下来?”
屋里黑漆漆的,赵彻没吭声,外面风声更大,整个屋子好像都晃动起来,沈柏虽然不安,却并不害怕,想到赵彻现在才十九,还没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淬炼,沈柏自顾自的判定是赵彻害怕了,把洗脚盆放到地上,折返到床边。
暮祀客栈房间的床不像昭陵的床设有床榻,沈柏摸了一下,床沿没人,赵彻睡到里面去了。
沈柏试探的问:“少爷,小的可以斗胆睡你旁边吗?”
赵彻还是没有声音,沈柏脱了鞋壮着胆子躺上去。
床并不宽,沈柏一躺下,左胳膊便和赵彻的碰到一起,入秋有些时日了,衣服加厚了一层,过了一会儿,沈柏还是清晰感受到赵彻身上温暖的体温。
和躺在顾恒舟床上不同,沈柏没有心跳加速,反而觉得很安宁平和。
上一世下朝后,赵彻经常单独把她留下议事,有时讨论太激烈忘了时间,宫门落了锁,她和赵彻就一起在御书房通宵,好几次沈柏醒来都发现自己和赵彻并肩躺在软塌上休息。
沈柏对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所有手段都是赵彻手把手教的,她其实性子很直,硬碰硬吃过很多亏,起初全靠赵彻护着她,不然她早就被那些老狐狸弄死了。
从她入仕起,赵彻就对她说,他想要打磨一把刀,那刀要锋锐无比,且只为他所用。
他极有耐心的耗费多年时光,一点点打磨掉沈柏身上的棱角,用悲壮的号角声和血肉一点点淬炼打磨出沈柏的锋芒。
顾恒舟死后,赵彻将沈柏召入御书房,讳莫如深的看着她说:“沈柏,你是朕耗尽心血好不容易才打磨出来的一把刀,朕需要你。”
那是赵彻第一次肯定沈柏的能力,也是他第一次向沈柏示弱说他需要她。
可顾恒舟死了,沈柏的心脏也被挖空了,胸腔只有一个无形的血洞,风从里面穿过,凉得刺骨。
那时沈柏对他说:“陛下,臣之所以能成为你手里的刀,是因为有顾恒舟这块磨刀石,现在石头被人打碎了,我这把刀也注定要锈烂了。”
给越西的降书其实只需要周珏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是沈柏那晚在御书房,磕了一千两百三十二个头向赵彻求来的。
她不知道去哪儿给顾恒舟收尸,但她想看看,杀了顾恒舟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翻涌,沈柏没什么睡意,躺了半天觉得冷了,听见旁边赵彻呼吸匀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偷偷摸摸伸手想找被子,手腕突然被紧紧扣住:“干什么?”
沈柏被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的说:“少爷,我冷。”
赵彻松手,分了一半被子给沈柏。
沈柏这下老实了,不敢再乱动,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这一路她操心的事最多,好不容易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哪怕外面呼啸的风声也没能阻止汹涌而来的睡意。
沈柏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赵彻安静听了一会儿才放松身体睡下。
一路奔波,尽管随行的人已经尽全力照顾,赵彻其实也没怎么睡好,但今晚跟沈柏躺在一张床上,赵彻却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心,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一大早,周珏焦急地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彻还没完全醒来,沈柏惊得一个翻身从床边摔下去,起床气顿时涌上心头,绷着一张脸冲过去拉开门怒吼:“嚷嚷什么,火烧眉毛了还是屁股着火了,能不能沉稳点!”
周珏被训得发懵,片刻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用手指着沈柏:“你……”
沈柏理直气壮的瞪着他:“我什么?”
周珏把沈柏推到一边,看见赵彻穿着一身松垮垮的中衣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少爷,你怎么能让这个臭管事跟你同床共枕?”
被周珏这么一提醒,沈柏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是睡在赵彻房中的,本来今天一早她就应该回到自己房间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虽然两人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被周珏撞破后,沈柏却莫名有种背叛顾恒舟的错觉,下意识的否认:“胡说什么,我是来伺候少爷起床的!”
话音落下,赵彻的目光不咸不淡的落在沈柏身上,有点灼热,无声的质问:你觉得跟本宫同床共枕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
沈柏被看得头皮发麻,怕越解释越乱,连忙转移话题,问周珏:“你刚刚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周珏没好气的瞪着她:“我起来后发现你不在房间,还以为你小子昨晚被风刮走了!”
沈柏无语:“我这么大个人能被风刮走?”
周珏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能?昨晚有好几壶人家的房盖都被风刮走了呢。”
昨晚的风竟然有这么大?
沈柏诧异,出门看了一圈,发现客栈院子里和墙上都积了一寸厚的黄沙,到处都像是下过雪一样。
刚看完,客栈伙计提着一壶热水过来对他们说:“今天你们不要出门走动,城里有祭祀,你们外乡人四处走动若是惊扰了神明,会被神明惩罚的。”
祭祀?
沈柏狐疑,拉住伙计问:“祭祀在哪里举行,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们还想去城里转转,总不能一整天都在屋里关着吧?”
伙计对沈柏的阔绰很有印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冲沈柏做了个要钱的动作,沈柏拿了一锭碎银子给他,伙计这才凑到沈柏耳边低声说:“祭司长老会在城中吟唱圣曲让神明息怒,神明会通过长老选择一位承受怒火,这样其他人就能安然无恙了。”
让一个人替全城人承受怒火,难道是要把那个人处死?
沈柏在其他人的游志中见过这种可怖的风俗,不过那些游志涉及仙魔,明显是虚构的世界,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竟然也真实存在。
沈柏故作惊讶,问:“那个人被选出来有什么依据吗?还是长老说选谁就选谁?”
伙计对这个话题很是忌讳,听见沈柏这么说,立刻纠正:“那是神明的旨意,和长老没有关系,你们好生在房间待着便是,祭祀结束后我自然会来通知你们。”
伙计不愿意再多说,挣开沈柏提着热水壶匆匆离开。
沈柏去打了热水伺候赵彻洗漱,顺便说了祭祀的事,然后期盼的看着赵彻,赵彻神色冷淡,淡淡的提醒:“这里是东恒国,不是昭陵,而且城中百姓有数千之众,你最好不要多生事端,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他们只有七个人,加上暗中保护的暗卫最多也就二十人,沈柏和楚应天还都不是能打的,若是不小心犯了众怒,便是亮出赵彻的昭陵太子身份恐怕也不好使。
沈柏讪讪的摸摸鼻尖:“少爷说的是,我就是有点好奇他们祭祀想干什么而已。”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有些事,不该好奇就不要好奇。”
“哦。”
沈柏懒懒的应了一声,拿起木梳帮赵彻束发。
吃完早饭又不能出去,沈柏百无聊赖的回到自己房间坐着,寻摸了半天,从怀里摸出昨天春盈丢给赵彻的山楂。
揣了一夜,山楂有点焉儿了,看上去没有昨日水润好吃,沈柏随意擦了擦,放嘴里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味蕾炸开,顿时口舌生津。
酸味比甜味重得多,沈柏下意识的想吐掉,脑海里浮现出春盈灿烂明媚的笑容,硬着头皮嚼了两下咽下去。
剩下大半沈柏不大想吃了,却也舍得不扔,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外面传来低沉悠长的吟唱,那声音很是苍老,像年过半百的老人,雌雄难辨,乍一听有点像佛堂吟诵的梵音,能够洗涤人心。
沈柏停下,竖起耳朵认真的听,没一会儿,那声音渐渐远去有些听不清了。
沈柏硬着头皮继续吃山楂,楚应天突然开口:“沈兄弟,刚刚外面那人唱的,是你那天给阿晚吹的曲子。”
沈柏咀嚼的动作一顿,扭头看着楚应天:“你确定?”
那段吟唱很短,沈柏只注意那位祭祀长老的声音去了,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旋律,躺在床上养神的周珏一下子坐起来,好奇的看着楚应天:“这是暮祀才有的祭祀,你们俩怎么会听过这首曲子?”
到底没有听完整首曲子,楚应天谨慎的说:“沈兄弟那天吹的曲子这些时日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我已经倒背如流,刚刚那一句确实和沈兄弟吹的那首曲子其中一句一模一样。”
沈柏心惊,那首安魂曲是昭陵军中的曲子,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上一世若不是因为顾恒舟,沈柏也不会知道。
暮祀这位长老莫非是昭陵人,而且还从过军,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暮祀,还把昭陵军中的安魂曲,说成是让神明息怒的圣歌?
沈柏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把剩下的山楂全丢进嘴里,提步想出门看看,刚走了几步便被两个壮汉拦住去路,两个壮汉腰间都别着柴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沈柏停下步子,语气和软的问:“屋里待着太闷了,我就在院子里转转也不行吗?”
两个壮汉异口同声:“不行,请你回去。”
说是请,语气却十分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