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衮衮
这该怎么解释?
风还在荡,云翳重又聚来,天暗了,剩水光在舫顶斑驳摇晃,渺渺一束圈在她身上。一抹纤腰,肩胛单薄,似不胜衣裳。雪肤上樱唇泛白,几根鬓发丝在风中瑟瑟轻颤,我见犹怜。
戚展白左边胸口不由自主便软陷下去,没出息地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语气放软,“梦都是假的,沈姑娘无需惊慌。若身子还有恙,便好生在家休养,切莫再着风寒。”
画舫快靠岸,他起身准备离开。
沈黛急了,跟着站起来,“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梦里你还娶了我呢!”
戚展白:“……”
周遭顷刻间安静下来,比刚才还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好似有人连呼吸,都被巨大的震惊给生生逼回腹中。
沈黛也被自己惊到,脸上一蓬蓬冒着热气。
凛冽的目光居高而下捅在她身上,她有些招架不住。可一想自己又没错,便死撑着梗起脖子,眼睛睁得比他还要大、还要圆,不服气地瞪回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软糯又倔强。
对峙许久,反倒是戚展白先撇开眼。
水光在他脸颊斑驳,淡淡一层霭蓝里缓缓流淌出千丝万缕的红,仿佛朱砂落水中。人却是越发强硬地昂首睥睨,“那就更不可能了!本王对你,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更遑论婚娶。”
说罢,他拔腿就走,步子快到有些乱,更像在逃。袖子甩得太急,一点十字金芒从他袖口闪烁着滑出,叮,落在地上。
沈黛本是要追上去的,闻声低头一瞧,人一下怔住。
栽绒毯上水光潋滟,一枚金簪躺在牡丹锦纹的花/心,轻轻闪着光。正是那日她从发髻上摘下来,丢到湖里的发簪。
——“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耳畔重又荡起这句玩笑,沈黛还没反应过来,一片玄色衣袖就已飞快从她眼前掠过,捡走簪子揣回袖子里。
天光云影自窗外溜进来,戚展白抄手傲然挺立其中,深邃面容绷得紧紧,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仿佛不曾移动过半分,刚才的事就只是她的幻觉。
“那是我的。”
“不是!”
戚展白否认得很干脆,却始终不敢回头看她。额角有汗蠕蠕沁出,他眉梢抽了抽,显是奇痒难忍,却越发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抬手擦。
还真是没有非分之想。
沈黛忍不住想笑,奈何嘴角涩涩的,如何也扬不起来。
真是个呆子,那么大的湖,他竟真去找了,明知自己不过是在戏弄他,他还是去找了……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摸索那渺不可及的希望时,该是什么心情?
涩意从嘴角漫延至心,沈黛吸了吸鼻子,轻轻捋开被风吹在面庞上的碎发,撒娇般佯怒道:“不是我的,那便是王爷金屋藏娇!”
“胡说!本王怎么可能藏别的女……”
戚展白否认得比刚才更快更急,头才转到一半,沈黛就已踮足凑过来,纤手交握在背后,得意地轻晃团扇,脑袋微微偏着,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
“不是别的女人,那……是哪个女人?”
甜甜糯糯的声音,尾音翩然上挑,仿佛美人纤细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就落在他心上。
一声慌乱的心跳,叫铜壶滴漏声盖住。香炉早熄了香线,里头的香却奇怪地变浓了。
戚展白呼吸微窒,轻轻吞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硬地哼道:“本王只是在履行承诺,并无他意!”
眼神却躲躲闪闪,脸总刻意往左偏。
左边,是那只眇目。
沈黛心头一紧。
越是强硬的人,心底就越是藏着一份不愿被人触碰的病灶。那只眼,便是他最大的心病吧……
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沈黛长长“哦”了声,一双灵动的妙目左瞧一眼,右瞧一眼,“那我也要履行承诺啊。”
说着,便趁他不备,摘下他的面具,在他左眼轻轻落下一吻。
戚展白一阵错愕,面颊飞快闪过一抹红,咬着牙气道:“你、你……”
却被她打断:“王爷,你娶我吗?”
咚,又是一声心跳,清晰而有力。这回,连铜漏滴壶都快盖不住了。
画舫安静下来,许久不见人说话。只剩水光无声斑驳摇曳,柔软暧昧的蓝将他们轻轻裹挟,如梦似幻。
绵长的呼吸在彼此间交缠,沈黛面颊逐渐滚热,眼神有些退缩,但见戚展白还抿着唇,冷冷睨着自己,一言不发,她又心有不甘。
深吸一口气,她越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不知死活地在悬崖边试探,“展白哥哥?”
距离再次拉近,几乎贴上。隔着春衫纤薄的绫缭,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就跳在自己心旁,呼吸间都是他领褖的冷香。
她不禁有些晕眩,耳边有细微的声音,像是关山越在岸上喊他们,又像是春风化开湖面残余的坚冰,也可能只是她的心跳,一声更兼一声,贪恋着这咫尺天地间的缱绻。
隐约,还有一声极其细微而紧张的吞咽。玲珑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有若无地擦过她颈间肌肤,带起一片细密的酥麻。
沈黛十分肯定,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唉,怎敌她如花美眷~
第6章
“然后呢!”
苏清和两眼瞪如铜铃,抓着沈黛的胳膊凑过来,鼻尖直要顶到她鼻尖。
这一嗓子嚎得太过尖亮,花厅内一众闺秀齐刷刷侧目。知老爷也不满地斜眼“喵”了声,一个胖橘打挺,咕噜钻到罗汉床的矮桌底下。
沈黛讪讪冲周围笑了笑,拉着苏清和侧过身去,“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他说我不知羞,然后就气急败坏地走了……”说着,两道柳叶细眉就耷拉了下来。
回想当时的情景,沈黛到现在还控制不住面红心跳。
她原只是想让戚展白知道,自己并不嫌弃他那只眇目,也希望他不要自卑。可……怎么就亲上去了呢?这、这……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做这种事!他该怎么想她?
只怕要在这“骄纵任性”后头,又添一“轻浮”印象。
这可如何是好?
额角抽疼得厉害,沈黛揉了揉,长叹一声,抓起身侧的引枕,哼哼唧唧将脸埋了进去。
于这事情上,苏清和也是个未晓事的青果儿,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抚着她的背道:“也怪我考虑不周,着急给你们牵红线,谁承望,竟弄巧成拙了。”
沈黛摇头,“这事怨不得你,都是我自己造的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自然也非朝夕之暖。而她和戚展白之间的坚冰,又岂止三尺?简直都快冻穿咯!耗上几十上百个朝夕,也未必能破开。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纤指微动,金芒从枕缝漏进来,幽幽的,沈黛不禁想起画舫上最后一幕——
水光在舫间摇曳,满世界拢在一团柔旎的湛蓝里。浮动的朦胧中,戚展白面颊胀得通红,适才的冷傲全没了踪影,垂着眼,抿着唇,恶狼变成了小京巴。
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她才前进一步,他便连退好几步,最后实在退无可退,凶巴巴丢下句“你你你……不知羞!”,就落荒而逃。跑得太急,还差点撞门框上!
分明就是动了心思。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那样一个冷漠孤高的人,竟也有如此无措且美好的一面。这要叫他昔日的手下败将瞧见,还不得惊掉下巴?
沈黛低低笑出了声,又无端生出几许怅惘。
其实当时那情形,戚展白若真对她做什么,她是反抗不了的。换做别人,十有八/九就真出事了。但他没有,就算自己出丑,也没对她如何。
可见是个心思极正的君子,外间那些诋毁他的传闻,一个字都信不得。
戚展白,真就应了这个名儿——
表面瞧着漆黑混沌,展开,却是一片纯白坦荡。
可,明明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作何总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把所有人都推远?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孤伶伶一人,真的好吗?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彻底卸下心防?
沈黛捧着脸,垂着眼,纤白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桃腮。时而又鹤一样伸长脖子,想透过屏风,看看戚展白是不是在对面。可惜屏风不透光,她什么也瞧不见,又泄气地缩回来。
苏清和见不得她这臊眉搭眼的模样,拍着她的肩,“先别忙着灰心,左右还有半日不是?这事归根结底,就败在‘误会’两字上。戚展白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同他解释清楚,他是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他也舍不得啊。这事交给我,待会儿我就想法儿把他约出来。”
沈黛点点头,又惶恐地瞪大眼睛,“你可别再骗他啦,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苏清和“啧”了声,戳她额角,“瞧你那点出息!”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当热闹。
闺秀堆里头有人忽然娇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这帝京城里头,出身高的人就是不一样。前阵子刚闹出画舫的丑闻,这才几日,就能大大方方出来赴宴,跟个没事人似的。若换作我,别说出门了,早臊死在家里头了!”
这话讽的是谁,傻子都能听出来。
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不等大家寻找,说话的女子已摇着团扇翩跹而出。她面容虽生得艳丽,奈何也比常人多了几分凌厉,此刻眉眼微微上挑,就更显出一副凶骇之相。
是隆昌伯府上的二姑娘,向榆。
沈黛从前与她并无交集,但也能猜到她话里带刺儿的原因。
帝京人人皆知,向家二姑娘倾慕戚展白多年。只因机缘巧合下,她曾窥见过戚展白面具底下的真容,便一见钟了情。无论戚展白对她多冷漠,都浇不灭她心头的热情。
眼下故意在众人面前生事,大抵也是因着一个“妒”字。
而更要紧的是,她还是华琼的表亲姊妹。
照线人递来的消息,那日华琼被“丢”出显国公府后,仍旧贼心不死,还在为帖子的事四处奔波走动。奈何只要姑母不松口,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大约华琼是知道自己赴宴无望,才特特挑唆个人,来给她添堵,以示报复。
不用问,沈黛也能猜到她跟向榆说了什么。左不过将错处全推到她身上,说画舫之事是她刻意自导自演,而华琼自己仍是清清白白一朵水莲花。
“姿色瞧着是不错。”向榆视线在沈黛身上来回逡巡,眼神难掩惊艳之状,却也咬着牙,更加不屑地哼道,“怪道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
想起午间,她来寻戚展白,就只见他飞快从她面前跑过,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打翻了她准备的糕点。
她气不过,跟他去了湖边,竟撞见他含情脉脉拉着沈黛的手。
那温柔的眼神,她从没得到过,甚至说,她压根就没在戚展白身上见到过。凭什么?明明她才是那个一心一意追逐他的人!她姓沈的何德何能?
越想越气,她磨牙嘟囔了句:“吃锅望盆,不要脸!”
苏清和当即黑了脸,拍案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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