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衮衮
沈黛倒是淡然,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毕竟活了两辈子,这点小风浪还惊动不了她。
“你家好表妹施计悔婚,尚还能靦着脸寻你说话。我与王爷之间清白磊落,并无腌臢,作何不能出门赴宴?”
此言一出,向榆果然愣住,显是不知华琼悔婚之事。
沈黛笑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裙绦,“向姑娘倾慕王爷,信不过我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信不过王爷的为人?你今日这般在这喧闹,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过王爷的名声?”
说着,她扬起头,杏眼微眯,“你所谓的倾慕,也不过如此。”
娇俏的眼波凝出一丝鄙夷,虽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宛如实质般,一下捅进向榆心底。
“你、你……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刻意勾引王爷,王爷才……”她气恨地磨了磨槽牙,可除了这苍白无力的辩驳,也寻不到旁的说辞。
边上的闺秀见状,心中也起了轻蔑。
在帝京,出身重不重要先不提,至少,门第还是跟教养挂勾的。显国公府百年家风,到底和寻常勋贵人家不同。
沈黛过去虽骄纵了些,但待人真诚,在圈中人缘极好。不用她招呼,便立马有那爱打抱不平的,替她说话。大家跟着附和,渐渐,本是讥讽沈黛不知廉耻的话头,就成了向榆声讨大会。
“她竟好意思说别人?上次是谁,为了让王爷注意到她,上山礼佛还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个妓子似的,差点没把护国寺里的千年佛像给熏坏咯。”
“听说她还在王爷酒里下过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是隆昌伯苦苦求情,王爷早扒了她的皮。这事还是王爷大度。”
“我看她就是丑人多作怪,迟早遭报应!”
……
过去的“丰功伟绩”像塘底陈年的淤泥,经这一遭都悉数掀上来。向榆被困其中,像个扒了衣服站在露天底下的人,矮着脑袋红着脸,恨不能找条缝把自己埋了。
见沈黛还澹定自若,坐在罗汉床上老神在在地品茶。纤纤十指衬着精碧茶盏,宛如春水映梨花。
她登时气如山涌,咬着牙上前,手跟着抬起来。
知老爷瞧见了,从矮桌底下钻出来,蹬蹬跑到她脚边,“喵”地踩在她绣鞋上,给她来了个“胖橘压顶”。
“啊——!”向榆素来怕这些圆毛畜生,惊叫着弹开,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却被两个内侍架了回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扔回花厅中。
苏清和起身从罗汉床上下来,交环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既然你这般嫉妒旁人吃锅望盆,本公主今日便成全你。”
素手一扬,“来人,把午间的剩饭统统拿来,装个一锅一盆,让向姑娘好好享受一回‘吃锅望盆’的美事。”最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向榆,补了句,“吃不完,可不准走哦。”
向榆瞳孔骤然缩起,再看见内侍手里锅和盆的大小,一口气险些没续上来。这、这、这就算把肚子撑破,也吃不完啊!
她一通拼死挣扎,钗环散落一地,村口疯妇般,却还是被拖了过去。目光恶狠狠瞪着沈黛,咬牙丢下句:“你等着!”
今日之事,她定要加倍奉还!
*
每年春宴午后,都会专门为世家公子们安排一场小小的比试。成绩有好有次,奖励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起初只是为了给宴会助兴,后来就成了男女们互睇秋波的好时机。
而今年比的正是箭术。
沈黛和苏清和刚至演武场,便有内侍奉陛下口谕,传苏清和过去。
苏清和有些不放心,拉着沈黛的手道:“方才的事,你切莫放在心上。管她华琼还是向榆,这不是还有我吗?”
沈黛心里暖暖的,笑着道:“放心吧,这点子小事,还不至于让我担惊受怕。”
眼下最紧要一宗,还是戚展白。
这事没解决之前,她懒怠搭理旁的琐事,更不希望被旁人搅了自己的正事。
两人絮絮说了几句话,苏清和确定沈黛并非故作坚强,这才离开。沈黛独自寻了片树荫站着,琢磨待会儿该怎么同戚展白解释。
脑海里一会儿是他冷峻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景象,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方才的不愉快全去了九霄云外,跟喝了蜜似的。
唉,到底是春天啊。
面前忽然罩落一片黑影,沈黛一愣,下意识仰头,脸上的笑容倾刻间隐匿无踪。
树叶筛落的细碎阳光里,苏元良迎风负手而立。双肩撑着蟒纹,脚底踩着春风。修眉星目,气韵清雅,便是那般庄严的衣饰,也能因他一笑如风,而显出几分温润。
见她看来,他笑意越发沉进眼底,“昭昭。”
低醇缠绵的语调,宛如晨露在花尖打了个转儿,值得在心底再三品咂。
可落到沈黛耳中,就只剩前世那一声声讥讽的“蠢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怕,王爷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7章
无数个被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都伴随这一声,在记忆深处分明清晰。直到现在,沈黛见了他,四肢百骸仍会隐隐抽疼。
他哪里是在念她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心心念念的,都只是如何利用她、利用沈家入主东宫!
礼也不愿行了,沈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扭头就走。
苏元良懵了下。
这丫头平日见了他,不用等他打招呼,自己就颠颠跑过来了。可今日她却一直没出现,现在还给他来这么一出,这是怎么了?
沈家上下都拿这丫头当宝,如今自己离东宫只差一步,还需沈家助力,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当下忙拦住人,含笑问:“这是谁惹我们昭昭生气了?告诉我,我帮你讨回公道。”
相阳平瞧准机会,在旁搭腔。
他是二皇子党/羽中站得最高的一人,倒不是因着他有多大的本事,只因一张巧嘴,“莫不是沈姑娘太喜欢殿下送的这身裙子,在同殿下撒娇,想再讨一件?”
沈黛一愣,低头瞧眼身上的襦裙,又愕然看向他们。
这裙子不是姑母赏的吗?怎的成……
苏元良见她不说话,信以为真,“裙子可还喜欢?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多做几身。只要昭昭高兴,等亲事定下来,我把全帝京的绣娘都给你找来,专为你一人做嫁衣,如何?”
边说边亲昵地伸手抚她脑袋。
沈黛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避开时已经晚了,当下便皱了眉,胃里直犯呕,恨不能让春纤和春信马上打盆水来洗头发。
冷笑一声,她张嘴欲讽刺他几句。一片玄底绣金丝竹叶纹的袍角,忽然飘进她眼尾的余光里。
演武场宽阔,阳光烈烈泼洒,到处都是跃跃欲试、充满活力的笑颜,唯有戚展白面沉如铁,嘴角挑着讥诮。漆深的瞳仁凛然望住她,像在打量一个骗术拙劣的骗子,再不复温柔关切。
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层浓浓的失望,像是曾经燃起的一丝希冀,又被人彻彻底底浇灭般。
沈黛的心狠狠一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在这时候遇见他。看这模样,指定又误会了。眼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凿开了点冰缝,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来不及多想,沈黛忙要追去,却被旁边一个内侍拦下,“姑娘可不能进去,比试眼瞧就要开始,刀剑无眼,仔细再伤了您。”
“可是我、我……”沈黛探着脖子,娇嫩的眼尾都快急红,还是被拉去了观看席,眼睁睁看着戚展白甩袖离去,坐到演武场另一边,一次也没抬过头。
憧憧人影打眼前晃过,好似王母在人间划下的银河,生生将他们隔绝在了两端。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
一声锣响,声震九天,比试正式开始。
有人忙着挑拣弓/箭,有人忙着熟悉场地,各个都志在头筹。
然而今年的头筹也着实刁难人。
在距离起射点十丈远的空地上,二十个箭靶整齐排成一线,分别与起射点之间拉出二十条并排的长绳,形成了一个大型方阵,足足占了大半个演武场。每条绳上都悬有五盏红灯笼,风一吹,绳子和灯笼忽左忽右地摇晃,没有定数。
射箭之人不仅要中靶心,更要一次击穿五盏灯笼,连续击穿二十组,方才算成。
为增加难度,比试所用弓/弩也有强弱之分,其中最强劲的玄铁弓,至今无人能拉开。
传闻这题还是当年凤翔帝所出,而他射穿这一百盏灯笼,还只用了一箭。如今百年已去,除他之外,仍无第二人能做到。
有几位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不服气,上前挑战,可不是射不全灯笼,就是射不中靶心。试过几回,也都望而却步了。
闺秀们围着石桌下注,猜测哪位会拔得头筹。满满一桌金灿灿的金子,好不耀眼,若是在外头,少不得要引起骚乱。
每个参赛的公子都有人押注,但于公于私,得注最多的,自然是准太子苏元良。
沈黛无心搭理这些,努力踮起脚尖,眺望戚展白的身影。
这幕落到相阳平眼里,却成了他溜须拍马的好机会,“二殿下英武不凡,今日这头筹,定然非殿下莫属。沈姑娘也盼着呢。”
斜了眼座上一动不动的戚展白,他眼尾挑起轻蔑,“老天爷赏饭的事,没办法。有些人啊,这辈子都没这福气,就休要做那癞蛤/蟆的梦了。”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世上谁人不知,戚展白战功彪炳,武艺出神入化,奈何叫左眼拖累,目力有限,并不善弓箭。凡此类竞技,他从不参与,也从未有人见他挽过弓。
就连押注的签子,都没准备他那一份。
而那声“癞蛤/蟆”,也分明是在讽刺前些时日,他和沈黛在画舫上不清不楚的事,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元良和戚展白一向不和,在场众人又多为二皇子/党,虽畏惧戚展白的权势,不敢明言,但也很快附和着,暗讽成片。
一声声讥笑从耳边刮过,沈黛怒火攻心,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
戚展白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品着茶。
茶水氤氲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显出一种万事不经心的冷漠疏离。可当苏元良出声唤沈黛时,他浓睫下波澜不惊的幽潭却起了丝涟漪,狭长眼线绷起一丝血红。
“昭昭可喜欢头筹奖励的海棠坠子?我赢下来送你可好?”
苏元良一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面挑选弓/弩。话虽是在问沈黛,却不是说给她听的。余光扫过戚展白,他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区区一个独眼龙,仗着他们苏家的势,才混出了点名堂,也配和他争?
这一眼,叫沈黛看个正着,腔子里的那团火更上一层楼,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
提着心看向戚展白。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看她。
日头斜了些,帷帐的阴影缓慢将他吞噬,沈黛越发看不清他的脸。只余面具的冷光,在灰败中愈渐森寒。
沈黛的心跌至谷底,莫大的失落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密密攫住,周身血液仿佛都冷凝了起来。
误会,又是误会,一次又一次,从前世到今生,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难道他们之间除了误会之外,就再没有旁的牵绊了?
为何?究竟是为何?他就是不肯相信她!
“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既能哄得二殿下为你射头筹,又能让湘东王陪你游湖。只怕连帝京城内的头号花魁,也要甘拜下风。”
向榆不知何时过来了,觑见这幕,忍不住又摇着团扇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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