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如花美眷 第73章

作者:衮衮 标签: 甜文 穿越重生

  沈黛眼睫一霎,情不自禁前倾身子脱口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重生以来,她一直在寻找鬼医的踪影。戚展白的眇目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寻常医师根本无能为力,鬼医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苏含章眼珠子斜来。

  沈黛惊觉失言,讪讪咳嗽一声,重新直起腰板,端着脸坐好。

  苏含章眼里浮起笑,将筷子放在她手边的筷枕上,她一抬手就能够到。嫣然的唇瓣翕动,用一种极淡然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他睡着了。”

  “睡着了?”

  “嗯,睡着了。”

  他悠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放在桌上,轻推至深黛面前,“他吃了我做的药,肢体慢慢变得麻木,意识也逐渐不清醒,五感尽失。也就三天时间,他便只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死不了,但也醒不过来了。”

  窗子里,落日收敛尽它属于白日的最后一片红光,翻下矮墙,没入地平线。

  苏含章在漫天泼洒的如血鲜红里,望着她,笑容温煦,“所以你想找他帮戚展白治眼睛,不可能了。”

  屋里一瞬静默,静得能听清楚远处芭蕉叶上积雪落地的簌簌声,沈黛跟着那芭蕉叶,细细地抖了抖,衫子底下的两只手臂一颗一颗慢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个倾其所有教授他医术的恩师,他竟然就这么除掉了?提起他的死,还一点也不愧疚?

  沈黛交叠在膝上的手不由攥成了拳,手背迸起青筋,她皱起眉,无比厌恶地斥道:“你当真是比豺狼还狠情绝性。”

  苏含章被她这模样怔住,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眼神有一瞬空洞,却并未恼怒,只喃喃着,“豺狼吗......”

  但也仅是一瞬,他便轻笑了下,定定望向窗外如墨水般逐渐渗开的夜色,“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我母亲也拿类似的话,骂过欺负我的宫人和内侍。”

  沈黛愣住。

  他的母亲,淑妃吗?那也就是......

  “不是戚展白的母亲。”苏含章寒声打断她思绪,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明显的愤怒之色,“是我的母亲,掖庭里的一个罪奴。”

  “罪奴?”沈黛懵了,狐疑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笑,“不用怀疑,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就是我的母亲。只有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拿东西砸我,也不会像淑妃那样,指着我鼻子,说我是孽种。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厌恶的表情,就好难过。”

  孽种......

  沈黛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抿了抿唇,慢慢垂下眼。

  这是赤/裸裸的迁怒啊!淑妃明明知道,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他们强行将他带进宫,也不会......

  苏含章却仿佛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嘴角犹带一丝笑容,目光透过窗外缓缓爬升起来的月影,望向远方。

  “自我有记忆以来,听的最多的就是骂声。一开始,我还会去找淑妃哭,因为掖庭管事的嬷嬷告诉我,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于是我满含期待地过去,又被劈头盖脸地骂出来,而那几个嬷嬷就围在门口看我笑话。”

  “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淑妃才不喜欢我,所以我每日都殷勤地把她的活也给干了。”苏含章边说边指了指桌子,“那时候我还没这张桌子高,干的却是掖庭里头最苦最累的活。”

  似想起什么,他忽然转头问:“你洗过衣服吗?”

  沈黛“啊”了声,摇摇头。

  显国公府上的姑娘,怎么可能自己动手洗衣服?别说在家里,便是前些日子她同戚展白搬去小木屋,戚展白都没舍得让她干这些重活。

  苏含章笑了下,“我洗过,还是大冬天的时候。”

  他低下头,摩挲掌心那层那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厚茧,茧子里头还藏着大大小小去不掉的疤。

  “天特别特别地冷,我手肿得跟馒头一样,疮子都破口流了脓,一沾水就钻心地疼。母亲看不下去,帮我把衣服都洗了,还跑去嬷嬷那里给我偷药。”

  “一次两次还好,可偷得多了,嬷嬷她们就发现了。她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我们,举着棍棒追我们。母亲拉着我拼命跑,最后还是被追上了,棍棒跟雨点一样落下来,她压在我身上,帮我全挡了去。”

  “那时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从那鬼地方逃出去,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他如是说着。

  月影婆娑,因逆光的缘故,沈黛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那一双眼睛,深邃又明亮,收敛了平时的阴笑,流淌出温暖而笃定的光。

  然而下一刻,那光便随着他垂覆的眼睫陨落了。

  “我七岁那年冬天,那天正好还是她的生辰,我想给她过生辰,从御膳房偷了好吃的回来,被厨子发现打了一顿,伤着了腿,但我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他们没把吃的拿回去。”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抱着吃的藏在桌子底下,想等母亲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发现她倒在水井旁边,一动不动,头发都叫雪花冻住了。我拼命摇着她胳膊喊她,她都没睁开眼。”

  “我吓坏了,向路过的宫人内侍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他们还把我推到雪地里让我滚。我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一根绳子,把母亲绑在木板上,自己一点一点把她拖回来。从水井到屋子,大概就六百来步吧,我瘸着腿,走了将近五个时辰。”

  “没有月亮,也没有灯笼,就只有雪,很大很大的雪。我一边走一边发抖,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沈黛忍不住问。

  苏含章摇头,“没有,至少当时还没有。她在床上煎熬了三日,才终于脱离苦海。”

  沈黛沉默了。

  “我哭了好久,几乎日日都在哭。直到第二年,父皇终于想起我,把我接了出去,我才终于想起来,笑是什么模样。”

  “当时的我啊,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父皇嫌弃我不识字,我就玩命一样在崇文馆念书,想尽快赶上兄弟姐妹们的进度,想让父皇喜欢我,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在我面前都不值一提。可是结果呢......”

  他冷哼,嘴角勾起一分讥诮。

  “我不止一次地在想,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明明我也是皇子,和苏元良他们一样,拥有世间最尊贵的出生,事事还做得比他们优秀,可为什么我的童年会是那样的?苏元良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摔个小跤,他们的母妃就会过来给他们出头,甚至父皇还会亲自出面,而我的母妃和父皇却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

  苏含章的手缓缓捏成拳,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沈黛心里由不得叹息,“然后你知道了真相,心灰意冷,就装病离开帝京?”

  苏含章凝视着她的眼,沉默了好久,忽然玩味地勾唇反问:“你可知道,我离开帝京后,先去了哪里?”

  沈黛愣住,看着他笑意里徐徐溢出的阴森,心蓦地一沉,“你去了碎叶城。”

  苏含章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又问:“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沈黛没回答,只提防地盯着他,嘴角抿得笔直。

  苏含章笑了下,重又望向那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的月亮,声音融在风里,变得飘渺不定。

  “出发前,我以为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不幸的童年,对未来也充满迷茫。所以我才想去救他,告诉他不要难过,至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我陪着他,他不是一个人。”

  “可我刚下马车,一个鞠球滚到我脚边,我抬头,就瞧见他一张笑脸,跟太阳一样耀眼。跟我道了声歉,他就抱着鞠球跑回他两个小伙伴身边。他竟然还有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唤那个男孩‘阿均’,唤得极是亲切,比父皇唤我时还要亲切。”

  “当时我呆了好久,傻傻站在门外,看他们踢了一下午蹴鞠,路边的狗都嫌我烦了。后来我又瞧见了我的亲祖母,她狠狠罚了那三人一顿手板,瞧着怪凶的,可跟掖庭那几个嬷嬷比,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事后她还亲自给三个人抹了药。”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

  忽而一阵风雪,卷得屋内帐幔翻飞。他最后几个字落下,仿佛有千斤重,掀起冗长的沉默。

  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沉浮。

  苏含章浸在那半边月影里,瞧着宁静又安详,却又不是寻常人那种带着的温暖和美的宁静。而是一种沉在冰水深处,与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疼痛,统统都隔绝开的那种淡漠。

  沈黛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含章眼梢余光瞧见了,轻笑,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略微前倾,“怎么,觉得我可怜,愿意做我的女人了?”

  沈黛一下噎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含章眼神温软,“你配做我的女人,够漂亮,也够聪明,狠起来的时候没有心,可听说了别人的不幸,哪怕那人是你的敌人,你也会由衷同情,和我母亲一样,你们眼睛里都有柔软的光。”

  说着,他伸手要替她拨开额前一缕碎发。

  沈黛毫不犹豫地避开,厉声警告道:“我同小白已经拜过天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都是夫妻。还望殿下自重,否则休怪我夫君破城之后,将你千刀万剐!”

  苏含章眉尖微挑,“小白?”人愈发凑过去,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你唤他小白,那唤我什么?”

  沈黛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臣女不敢放肆。”

  不想他却顺杆儿爬,爽快道:“无妨,我准你放肆。”

  沈黛受不了他言语上的轻薄,蹭的站起,转身要离开暖阁,却被大门两侧横空架出来的刀拦住。

  “殿下如今穷途末路,就只剩欺辱女流的本事了?”她咬着牙,恨恨回身瞪他。

  苏含章却笑得云淡风轻,“就算我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日,我也要戚展白先死在我眼前。”

  从头到脚的寒意,沈黛怔了一刻,怒道:“这事与他何干?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他偷走了我的一切,不是吗?”

  苏含章起身,缓缓朝她走来,一字一顿地质问:“湘东王、战神......这一切本该是我的人生,现在却被他的母亲、他的祖母强行夺走,平白给了他。我难道不该跟他讨回来吗?”

  “不应该!”沈黛不卑不亢道,“你只瞧见了他表面风光,又如何懂得他心底的苦痛?”

  “戚家待他不错,何尝不是念着他那身皇室血脉,能叫陛下偏颇于他,给戚家带来滔天富贵?湘东王?呵,倘若不是他那身骨血,换成别人,陛下会破格许下这么大的荣耀?你说他盗走你的人生,你又何尝没有抢走他的人生?他本该是皇子啊!”

  一番慷慨激昂,像是一叠巨浪,排山倒海般,在屋内再次冲刷出寂静,比刚才还要庞大的寂静。

  苏含章站在沈黛面前,垂眸睨着她,良久,冷笑道:“他无错,我便有错吗?他不稀罕戚家给他的一切......”他顿住,唇瓣几不可见地轻轻颤动,似是不甘,又似是祈求,“我稀罕。”

  一双幽黑的眼瞳在月色中汹涌着磅礴怒意,怒气深处是真切的悲哀。

  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真正卸下伪装,在外人面前,将自己心底的脆弱和渴望表露出来吧......

  沈黛心底被牵扯了一下,到底是没忍心在这时候刺激他,放软了声音,“不是没有人肯对你好,你若是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好好过日子,会有人珍惜你,也会有很多女子陪你......”

  苏含章忽然侧头笑了,微微垂首展颜的模样,有少年般的青涩。

  低下头,他与她温柔平视,“我不要很多女子,我就要你。”

  唇瓣游向她耳畔,俊容被她侧脸阴影挡住,再打上光晕时,温柔已悉数隐匿,徒留冰冷残忍的笑意在他漆黑的凤眼里徐徐泅染开,好似夜雾里陡然乍现的剑光。

  “还有戚展白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惯例,每一个病娇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58章

  接下来几日, 沈黛便这样被关在了大皇子府上。

  苏含章待她不薄,至少没真的让她在大冬天去住地窖,而是特特命人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厢房。

  说是厢房, 却不只单单一间屋子, 而是一整套设计精巧的居寝,插屏高槅将主次分割得恰到好处。

  院子里栽满了海棠, 地下挖通暗渠,时刻拿文火木炭煨着。是以外间早已千里冰封,这处小院依旧温暖如春, 花色灼灼欲燃。一日下来,不知要平白烧掉多少银钱, 苏含章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屋里一应家具也都齐全,甚至还安排了伺候的丫鬟。

  听她们话里的意思, 这里原是给正妃预备的......

  她们眼里满是欣羨,沈黛却嗤之以鼻。

  这里再好,都不及柳州湖边她和戚展白的那座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