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韩麒有些着急起来,面上冷汗更甚,霍危楼盯了他片刻,忽然道:“你妹妹出身贫苦,又身有残疾,样貌更是寻常,纵然你对她宠爱非常,给她置办衣裳脂粉,可她还是不满足,她心中阴险自卑,因此看到世家贵女们吟诗弄月风雅矜贵,便心中生出嫉恨来,所以才在暗处蹲守尾随,最后找到了机会杀人。难怪问你的邻里们她生的哪般模样,他们却都说不出,只因她本就是个藏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怪物,她怎么敢让人记住她的样貌?”
韩麒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身子开始发抖,霍危楼又道:“你本颇有真才实学,却偏偏有个这样的妹妹,现如今,为了她活命,你竟来为她顶罪,她那样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人,你亦妄为学子丈夫,竟纵容她至此,你又何配舞弄文墨?”
韩麒听的双眸微红,拢在袖口的手亦紧攥成拳,他牙关紧咬,本就青白的面孔一时更是血色全无,霍危楼看了他片刻,忽而道:“她还在城中吧?”
韩麒低着头不言,霍危楼又道:“人是她杀的,来顶罪的却是你,她心安理得苟活于世,可见她待你当真无情无义。”
韩麒牙关咬的更紧,“不是……人,人当真是我杀的,我妹妹命苦,此事与她无关。”
霍危楼眸子蓦地冷沉下来,“看来你是非要吃点苦头。”
霍危楼看向宁骁,宁骁和两个绣衣使上前,一左一右将韩麒带出了偏堂,韩麒心知即将要经受什么,竟也不喊不闹,只是一张脸更为惨白。
若放在往日,倒是能给韩麒些时间消磨,可今日韩笙未露踪迹,要么其人已逃出京城越走越远,要么躲在哪里随时销声匿迹,此为三条人命的案子,霍危楼属实无需给韩麒耐性,必要快些问出韩笙的下落才是。
孙钊走上前来,“侯爷,看他嘴巴很严,用刑不知有无用处?”
霍危楼冷笑一声,“书生罢了,生计艰辛、替人代笔,便是平日里受的最大的委屈,可他还不曾尝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只要不给他自尽的机会,凭直使司的手段总会说的。”他看了一眼墙角的滴漏,“只是一炷香和一个时辰的区别罢了。”
此话令孙钊都觉背脊微寒,这时,天上又一道闷雷轰隆而过,雷声震耳,亦令霍危楼心头阴霾更甚,他心底不安又起,难道当真给韩笙逃出城去了?
雨势颇大,孙钊蹙眉道:“今日这雨实在骇人。”转头见霍危楼衣摆还是湿的,不由问:“侯爷,可要去下官在府衙内的住处休息片刻?”
霍危楼自不会去,他又令一个绣衣使下去催宁骁快些,而此番,宁骁并未让他久等,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宁骁手上拿着一张沾了血的证供上来了,“侯爷,招了一半,人晕过去了,说今日只是试着出城,没敢让韩笙走在前,他去试,果然被拿了住。”
霍危楼捏紧了指上的黑玉扳指,“今日那韩笙定就在城门附近!”
宁骁点头,又道:“他说这两日韩笙神出鬼没,都在深夜才回家,他也不知韩笙去了何处,只是终日都在外头,且陆闻鹤第一次被带入侯府那日,他便陆续从翰墨书馆将韩麒早前自己署名的画买了回来,那时的韩笙便十分不安,更说要离京。”
“可他当时还不知韩笙杀人,自然不愿意,是等到绣衣使去了许家,许家的事闹出来,韩笙才对他道出了实情,今晨又知道酒铺被查封,他们才真的动了出城的念头。此时他被拿住,他也不知韩笙会去哪里,不过——”
宁骁语声一沉,“不过他说韩笙紧张非常,是因韩笙知道京兆府来了一个厉害的女仵作,他说韩笙亲眼见过女仵作在河边验尸。”
霍危楼一下子坐直了,“韩笙见过薄若幽?”
宁骁点头,“他是这么说的,应当是魏灵出事第一日,薄仵作跟着吴捕头他们去河边验尸了,当时周围围看的百姓极多,韩笙只怕就藏在其中。”
吴襄便守在门口,闻言立刻附和。
霍危楼豁然站了起来,孙钊和宁骁皆是一惊,宁骁道:“侯爷担心薄仵作?这个时辰她想必已经到家了——”
霍危楼当然知道薄若幽回家了,可他不知怎地就是十分放心不下,翰墨书画馆便在长兴坊,韩笙近日数次去翰墨书画馆,而薄若幽在陆闻鹤第一次被带回侯府之后亦去过。尤其今日下午薄若幽随他去了南门,而那时,韩笙亦有可能在附近看着他们。
霍危楼不敢深想下去,他吩咐道:“准备车架。”
孙钊不由上前,“侯爷要去哪里?”
“不,备马——”
霍危楼说着已大步朝门外去,孙钊连忙小跑着去拿立在门边的伞,可他还未将伞打开,霍危楼已快步走入了夜雨之中,宁骁吩咐了几个绣衣使留在衙门,又带着其他人跟了上去,风雨夜行对他们而言乃是寻常,可如今是在京城内,霍危楼堂堂武昭侯何时这般冒雨疾行过?
孙钊见状亦忧心起来,赶忙令吴襄跟上去看看。
待走至府衙门口,霍危楼已是全身湿透,衙门之前绣衣使牵马在候,霍危楼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直朝着长兴坊策马而去。
……
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棂上,给本就冷沉的夜色添上了几分动荡不安之感,薄若幽一边想着验出的胭脂一边解衣,刚褪下第一件外袍,放在身后桌案上的灯烛忽而晃了晃,她眼风下意识一垂,一眼看到了身前地上莫名多出的影子。
“谁——”
刚喊出半个音,一道带着水气的寒意猛地逼近,下一刻,一道细而韧的绳索猛地套在了她的脖颈上,又猝然一勒,几乎立刻让薄若幽眼前一黑。
身后人显然有备而来,勒住她的脖颈便后退数步,直让她跟着往后仰倒,身体下坠带出来的重量更使得绳索要将她颈骨勒断一般。
剧烈的疼痛令薄若幽下意识仰了脖颈,她人半坠在地,察觉到这置她于死地的勒法,恐惧袭上心头,双手亦奋力的往后去抓绳索,她当先摸到了一双枯瘦的手,来人紧紧勒着绳子,膝盖更顶在她后背,瞬间压制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眼泪立刻从薄若幽眼角溢了出来,这是她的闺房,为何敢有人入她家里作恶?手法如此狠辣,再不惊动程蕴之他们,她当真会被勒死在此。
她使足了力气去抓身后的手,然而哪怕指甲抓破了来人的手背,他手上力气亦无丝毫松动,薄若幽一张脸憋的涨红,可她力弱,又在这般利于凶手的位置之下,她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她奋力的动着腿脚想去踢不远处的凳子弄些声响,可来人看出她念头,拉着绳结拽着她远离了桌椅——
薄若幽被拖动,当下痛的气力半失,窒息的绝望让意识慢慢抽离,除了手脚下意识的动弹,已使不出别的法子自救,可就在此时,颈子上的绳索忽然微微一松,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左后肩之地,又将她挣扎松垮的内袍往下一拉。
这片刻的松动令薄若幽有了活命的机会,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思绪亦在一片钝痛中转了起来,手下的绳索粗粝而细韧,熟悉的杀人手法,还有这落在自己左肩上的手。
溢满了泪水的眸子猛地瞪大,她知道了来人身份!
可她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颈子上的绳索又猛然勒紧了,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声似男似女的沙哑嗓音。
“真是意外的收获。”
明晃晃的火烛之下,薄若幽白皙如瓷的左后肩处,一粒明艳的朱砂痣如雪映红梅一般旖旎而惑人,薄若幽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想到她亲手勘验过的伤处是如何血肉淋漓,彻骨的寒意亦蛇一般爬上了她的背脊……
眼泪无意识的从她眼角滑落,身上的气力亦快要消弭殆尽,她挣扎的腿脚渐渐动弹不得,奋力伸向脑后的手亦无力的垂落,最后一丝清明消失之时,薄若幽心底用尽力气呼喊了一个名字。
霍危楼……
救我……
第84章 四和香24
夜雨瓢泼, 霍危楼在距离程宅还有两条街之时遇见了送薄若幽回去的人马。
见霍危楼冒雨而来,他们也有些惊讶,霍危楼在大雨中高声问:“人送入家门了?”
绣衣使高声应是, 可霍危楼还是马鞭一扬,继续往程宅而去, 他前次送薄若幽回来时来过一次, 半柱香的时辰不到, 便到了程宅门前。
上前叫门,等了片刻才周良才开了门,一见是霍危楼湿淋淋的站在雨中, 当即吓了一跳, “侯爷?小人拜见侯爷——”
霍危楼凝眸,“薄若幽在何处?”
周良忙道:“小姐回来一会儿了,和老爷说了一会儿话, 这会儿回屋更衣了,侯爷是来找小姐的?”说着又让开两步, “侯爷先进来吧, 雨太大了。”
霍危楼往院内看了一眼,有昏黄的灯火亮在夜雨之中, 他并无迟疑的进了门,“本侯有话问她, 带路吧。”
得了周良的确定,按理不必进门, 可许是今夜的雨太大, 霍危楼若不亲眼见她,实在放心不下,绕过影壁入了前院, 程蕴之也从正厅迎出站在廊下,看到是霍危楼,他也是一惊,忙撑伞走下台阶来,“这么晚了侯爷怎么来了——”
霍危楼目光四扫,仿佛在寻找薄若幽的影子,“本侯有话问薄若幽。”
程蕴之一边给霍危楼撑伞请他入正厅,一边示意周良去叫薄若幽,口中又道:“侯爷是来问幽幽验的那些污物是什么不成?已经验出来了,那些东西是胭脂。”
霍危楼走到廊下站定,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杀人的不是韩麒,而韩笙闺房之中胭脂水粉齐备,在许晚淑指甲之中发现韩笙身上涂的胭脂并不奇怪。
他一身湿透,袍摆还往下滴着水,程蕴之虽又请他入屋落座,可他没有进门的打算,他打量了这院子几瞬,只觉比想象之中更为简陋,目光一转,只望着适才周良离开的方向不语,良婶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见院子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有些莫名。
就在此时,周良忽然大步从西院奔了出来,“老爷!侯爷!出事了——”
此言一出,霍危楼一颗心便是猛地一沉。
最坏的打算成了真,他眼风一厉抬步便往西院去,周良白着脸,连伞都不知丢去了何处,接着急声道:“小姐屋子的门关着,窗户却大开,她人不见了——”
此言一出,程蕴之和良婶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西院来,霍危楼大步入西院上房,进了门便往内室走来,屋子里一盏昏灯还亮着,可如周良所言,薄若幽不见了。
她身上的外袍还放在床边,屋内的桌椅器具皆是齐整,不见任何打斗痕迹,只有后窗大开,霍危楼剑眉紧皱,目光往下一落,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湿痕。
那是两个人留下的湿痕,好似脚印,却又不全,更有在地上被拖拽之后的印记,霍危楼将指节捏的脆响,“搜!刚离开不久。”
宁骁也未想到霍危楼的担忧成了真,他迅速带着人散开来,跟进来的程蕴之见薄若幽真的不见了,急的额生薄汗,“幽幽刚才才回屋子,这是怎么回事?人去了何处?侯爷此时来,莫非知道幽幽会出事不成?”
霍危楼正站在后窗处,他通身的生人勿近的冷酷之意,双眸看似幽深平静,可瞳底深处,却有雷霆之怒在酝酿,“此番案子凶手在逃,片刻前本侯才得知凶手见过她验尸,本侯担心那凶手前来寻仇,便带人来看看,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话音刚落,天穹又有一道闷雷轰然而响,一道白练当空斩下,白光瞬间将霍危楼的脸映的分明,刀削斧刻的俊脸上此刻杀意毕露,仿佛当真是阎罗现世。
如墨般的漭漭暗夜,又是这般倾盆大雨,仿佛可以遮掩一切魑魅魍魉的踪迹,霍危楼想象不出薄若幽会被带去何处,更想不出她会遭遇什么,他这颗硬了二十多年的心忽然开始不可抑制的痉挛,钝痛一丝一丝蔓延开,他折了折背脊才艰难的呼出一口气。
忽然,宁骁在后院大吼,“侯爷,有发现——”
霍危楼背脊一挺,眼底寒光迸现,从窗台一跃而出,又走入了雨夜之中。
……
雷声震耳,将晕厥的薄若幽惊醒了过来,她意识还不清明,只朦胧之间觉得有又冰又冷的水不断泼在她身上,她颈子上疼的厉害,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腹部硌着什么硬物,人亦在颠簸起伏,她费力的睁了睁眸子,可雨水瞬间侵入,刺的她又将眸子紧紧闭上,而周遭噼啪雨声作响,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这般半醒半晕了许久,薄若幽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她虽是纤瘦,可也只有力气不小的男子才可扛得动她,恍惚间,她后知后觉的生出个可怕的念头来。
难怪那闺房之内并无女子贴身小衣,也无月事所用之处,若凶手本为男子,喜好着女子裙裳,做女子打扮,那又何必准备这些?
她浑身发冷,却又奇怪凶手为何没有直接杀死她,而是将她带了出来。
冒着这样的危险凶手要做什么?
思绪时断时续,周身上下亦渐渐痛到麻木,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猛烈的撞击直撞的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喉头更是涌起一股腥甜。
凶手将她摔在了地上。
喉间溢出一丝细弱的痛吟,薄若幽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路上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此刻却觉得那噼啪雨声似远了几分,身上亦无冷水再泼她了,她蜷成一团,颤抖着身子缓了许久,方才缓过了这阵痛楚,意识亦渐渐恢复了一分。
眼睛还未睁开,她鼻端先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腐臭之味,接着,还有脚步声和窸窣声在她耳边回响,待她奋力的睁开眸子,她先是看到了一小团火光,而后,她看到了一个着红女的年轻女子……不,是一个着红裙的年轻男子。
男子生的不高,可身形放在女子之中也算挺秀,他对着那一团火堆,一手握着一面镜子,一手拿着丝帕,正在仔仔细细的擦自己的脸,他身旁放了两个精致的盒子,薄若幽看的有些眼熟,钝痛的脑袋转了半晌,才想起来和韩笙闺房里的胭脂盒子一模一样。
吧嗒一声,他将盒子打开,他开始给自己抹胭脂。
他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精致的小刀,用小刀剜出一粒胭脂,而后化在掌心,有用指尖蘸取而后一点点的往面上和唇上涂抹,他的手纤长枯瘦,更有种少见天日的灰白之感,此刻映着鲜红的胭脂,莫名显得触目惊心。
薄若幽看到了他手上的疤痕,尤其侧对着她的左手五指。
刀,用刀的手……
薄若幽身子一抖,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了何处。
韩麒的屋子里裁纸刀皆在,可他架子上放了不少玉雕印章,可整间屋子,却唯独不曾发现雕刻玉石印章的刻刀。
韩麒书画皆擅长,亦精于裱画,可他的手干净整齐,却并非握刀的手。
刻印的人是他“妹妹”。
韩笙将自己的脸涂抹成了一张艳丽的脸,再配上身上红裙,好似话本上会吃人的的红衣女鬼一般骇人,而再想到其人本为男子,便更有一种诡异悚然之感。
此处是一处破旧的房舍,地上灰尘积满,门窗皆是破败,唯有房顶可挡住今夜的大雨,薄若幽跌在冷硬的地上,身上淋的雨水很快在身下汪成一片泥泞,她虚虚睁着眸子打量四周,想要寻找生机,可双手被反剪着,身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了。
忽然,火堆旁的人看了过来。
发觉她醒了,韩笙唇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他放下胭脂,又将身旁一个小包袱收好,而后拿着一方丝帕和那把精巧的刻刀,缓步走到了薄若幽身边来。
薄若幽下意识缩紧了身体,可韩笙走到薄若幽身边,却力气极大的将她反转了过去,他在她背后一把扯下薄若幽左肩的衣袍,将她整个削瘦皓白的左肩都露了出来。
雨水打湿过的肌肤显得更为润透,韩笙有些着迷的在那颗朱砂痣上拂了拂,他似是更满意了,抬手便用丝帕擦拭她的肌肤,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简直像在擦拭什么珠玉瓷器。
饶是薄若幽再如何沉稳镇定,此刻亦被恐惧袭了心神,她动了动唇,可嗓子却仿佛被钝刀磋磨过,只能道出两个不成字词的嘶哑气声。
韩笙在她身后顿了顿,忽而道:“你是仵作,你想来知道,人死之后,肌肤便会黯淡无光,血液亦会变的腥黑,因此这人的皮肉,定要在刚死,还活生生的时候便剥离下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