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而苗心懿,也就是他的阿娘,会在夜里抱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说话,一遍又一遍,从来都得不到他任何的回应,她就会埋在他颈间低声啜泣起来。
他依旧沉静着眼眸,看着她,无动于衷,像一个了无生气的傀儡。
待学到“阿姐”这两个字,他的头像是被零散的记忆生生劈开,整个人忍不住战栗起来,他终于蠕动着唇瓣,发出笨拙的声音,短短两字,仿佛千斤重,迫使他一字一句。
“阿,姐。”
宫殿内顿时传来苗心懿喜极而泣的哭声,她将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上脂粉斑斑,呜咽道:“太好了!狸奴终于会说话了!”
昏黄日色覆盖在极乐殿,十岁的狸奴艳丽的眉眼染上一层阴翳,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闪动着幽暗的亮光,殿外的天子隔着纱幕,望向殿内,深邃的眼一对上他的眸子,眸光竟然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他清楚这个男人对他的恐惧,在他眼中,他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讨债的怪物。
不过几天,他就被魏邻用一辆马车悄悄带走,驰离了深宫,然后,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他孑然一身,在人世间游走,寻找着阿姐的下落,如今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招魂的容器,那便是纯阴之体的郑拂。
郑拂只是一个容器,一个替代品,他怎么可能会移情于一个容器呢?
思绪戛然而止,谢伽罗忽然握紧了胭脂盒,唇角笑意逐渐秾艳,只要他能够记起阿姐的模样,他就不会再做这种荒唐的梦了,等收集完他的反骨,或许就能让他记起一切。
而今晚那只鸟妖,身上好像就有反骨的气息。
他摩挲指尖,一滴血沁了出来,他闭上眼去感受,漆黑的洞穴内,鸟妖怀里揣着金锭,他心情似乎很不错,口中哼起了古怪的小曲。
四周待宰羊羔一样的少年们挤压一处,浑身颤抖,怕得不行,他好脾气地丢下几块干粮,假模假样地安抚:“快吃吧,瘦了的话,贵人就不喜欢了。”
那吃胖了岂不是会没命,少年们顿时吓得涕泗横流,不敢去接,那个叫三三的少年大着胆子,问他,“你不是已经吃了一个人吗?能不能放了我们?”
鸟妖喉间发出一阵怪笑,“谁说他被吃了,他被贵人看上后买走了,也许从此他就锦衣玉食,哪怕要当贵人一辈子的奴仆。”
奴仆?意思是周阿慕没被吃?从此还能过上好日子。那他们也一样吗?
荆州城不算富庶,锦衣玉食的生活对这些少年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
眼看这群少年眼中突然冒出希冀的光,鸟妖突然恶劣地笑了起来,“不过,你们模样都比不过刚才那个少年清秀俊俏,如果贵人看不上你们,那我只能,把你们杀了,丢去妖市当碎肉卖掉。”
这番话吓得少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三三捏住了手中的魔骨舍利,低声道:“求求你,救救我……”魔骨舍利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戏谑开口,“那你用什么东西交易?”
三三眼神缓慢扫过周围的同龄少年,只觉得他们个个怯懦又聒噪,像逼到绝境的羔羊,他的眉眼陡然变得狠厉,“我用其他人的性命换。”
话音刚落,一张猫头鹰的脸忽然来到他面前,鸟妖眼睛锐利地圆睁,眸光摄人,三三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鸟妖阴森地问他,“你手中是什么?”
“没……没有什么……”三三睁大了眼,恐惧地退后。
鸟妖张开羽翼一样的胳膊,十指如同晒干的枯藤,伸手要来抓他,怀里的金锭突然变得无比滚烫,他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却发现自己的胸口发出滋滋声,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
听着鸟妖痛苦的尖啸声,三三眼疾手快,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冲出了洞穴,其余的少年见状也想跑,却被鸟妖狰狞着脸堵在洞穴口。
“想跑?”
谢伽罗轻轻咬着指头,眼眸幽深,看来,魔骨舍利就在那名叫三三的少年身上。
稀薄的晨光照在露尚晞的树叶上,三三在斑斓晨光中赌命奔跑。
他的脸上身上都被树枝划满了伤痕,额头上汗涔涔,胸腔拉锯似的疼,可他却不敢停下,只要跑出这片树林就会没事的。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阴风,鸟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灰黑色的羽茬张开,被阳光绣上一层淡金,他语气阴沉,“找死!”
谢伽罗推开门,默默穿过回廊,阳光有些晃眼,经过一个亭子的时候,他看见少女身上穿着绣满重瓣桔梗的华美衣裙,紫白相间,裙摆层层叠叠垂坠,越发显得腰肢纤软,弱不胜衣。
郑拂容色不是艳丽那一挂,可娇养多年,偏偏能压得住那份贵气。日光下,她剔透得好像一个琉璃娃娃。
郑拂坐在阑干上,正在和周阿慕低着头玩着幼稚的翻花绳游戏,听到谢伽罗的脚步声,见他眼底有一层淡青色的阴翳,她轻声问道:“谢师弟,你昨晚没睡好吗?”
她睫毛长而翘,仰头望着人的时候,表情温柔,而旁边的小少年,也忍不住怯生生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轮可望不可及的月亮。
莫名的,谢伽罗就是知道,那双讨厌的眼里,藏着少年人笨拙的欢喜。
梗在心头的刺快把他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谢伽罗却恼怒偏头,避过少女的眼神,目不斜视,雪色衣摆如一对伶仃鹤羽,独自越过亭台。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却狠狠攥住了,眼里嘲弄,她和谁一起,那人如何看她,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他又不喜欢她。
第30章 紫衣宛然
“阿慕, 我和你谢姐姐需要你带我们找到妖怪的洞穴,你害怕吗?”
大厅内,所有人都到齐了, 郑拂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华丽的衣裳, 整个人仿佛埋在锦绣堆里, 她雪白的下颌微微扬起,手指无意识把玩着腰间垂下来的雪色锦囊, 耳中听着裴行止说话,眼睛却不自觉往谢伽罗身上凝。
奇怪, 小阎王是做噩梦了吗?脸色怎么这样差?
察觉到郑拂的目光,谢伽罗撇过脸, 默默转身将少女视线挡在背后。
周阿慕有些怯弱地偷偷望了一眼郑拂, 轻声问裴行止:“那阿拂姐姐也去吗?”
郑拂回过神来, 朝他摇了摇头, 谢欢欢笑着道:“郑师妹她不去, 她就留在府上, 这样安全些。”她又回头望着谢伽罗, “伽罗,你就留在这里保护郑师妹。”
谢伽罗没说话, 轻轻点了点头。
周阿慕失望了一瞬, 可他知道,阿拂姐姐待在这里是最好的, 他又问道:“那我阿娘知道我没事了吗?”
于大人脸色瞬间尴尬起来,顶着裴行止和谢欢欢注视的压力,他慢慢道:“这个,等你回来, 我就和你阿娘说你已经平安无事。”
于大人这么做,虽然不太妥当,但他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
他清楚,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周婶子知道阿慕逃出生天后还要去协助捉妖,指不定会哭哭啼啼,横加阻拦,不肯让阿慕再犯险。
如果其他失踪的少年找不回来,那到时候他这个知府的乌纱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
听到这个回答,周阿慕非但没有心怀芥蒂,反而露出个羞怯的笑来,善解人意道:“也好,否则阿娘知道了,一定不会让我去的。”
他心里还怀着一个隐秘的想法,等裴哥哥和谢姐姐捉完妖怪,他要亲手摘些蜜柑给阿拂姐姐。
他知道哪里的蜜柑又大又甜。
想到这,他整颗心都轻飘飘,好像快飞起来,他忍不住低头来到郑拂面前,眼里满是克制的雀跃,鼓起勇气低声道:“阿拂姐姐,你等我回来。”
少年眼睛亮晶晶,这种眼神竟然无端让郑拂联想到细细,郑拂心里莫名一颤,他和细细都是很温柔的孩子。
“好。”她顿时朝他露出个笑来,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心些。”谢伽罗垂着眉睫,眼廓下黑影浓浓,他故意背对着他们,好像这样就能欺骗自己看不见,也听不到,待裴行止一行人离开大厅,他才转身。
黝黑的眸子淡漠地望着郑拂,眼底的阴翳衬得少年容貌如同鬼魅,郑拂心尖颤巍巍的,他突然伸出手在郑拂额上轻轻一摁然后一触即分。
少年脸色始终不虞,像是懒得同她搭话,“别乱走。”
“好。”郑拂应得乖巧,睫毛微翘,注视着他,别扭的少年却不肯将眼神落在她身上,见裴行止和谢欢欢不见了,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要赶在裴行止和谢欢欢发现反骨之前拿到它。
眼看谢伽罗红色发带振翅般在晨光中翩然远去,转过院中郁郁苍苍的青竹,不见踪影,郑拂心里没由来感到失落,她想,小阎王肯定是担心谢师姐,才会偷偷跟上去吧。
她叹了口气,手指点在额头上,只觉得被少年指尖触碰的地方略带滚烫。她百无聊赖地拿出雪色锦囊中的木雕小狗仔细看了看。
手指一会戳戳它的小脑袋瓜子,一会捏捏它的耳朵,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着,“小阎王,你怎么老是郁郁寡欢啊?”
木制的屏风露出一角红樱,招摇着盛开,于大人的官服纱摆就停在红梅底下,他接过丫鬟手里的盘子递到郑拂面前,盘子里都是澄圆馥郁的蜜柑。
他笑得殷勤,温声道:“郑姑娘,要不要在下让厨房给您备点点心?”
那个温柔似月的绝色少女忽然仰起了头,眼中倨傲又不耐烦,她突然捉起了一个蜜柑,使性子一般朝他丢去,“滚开!谁要你无事献殷勤,我要去找我师兄,你别跟过来。”
浑圆的蜜柑骨碌碌往门口滚。
“哎呦,郑姑娘……”于大人捂着被砸中的额头,出声阻止,“您别乱跑,小心遇上妖怪啊。”
郑福却根本不听他的话,裙衫上垂坠的重瓣桔梗花簌簌振动,紫色衣裙的少女挽着裙摆奔跑,霎时消失在院门外。
……
树林中阴风乍起,呼啸着将三三掀翻在地,三三清瘦的身体顿时蜷成一团,手中的舍利骨狠狠甩了出去,鸟妖枯藤般的利爪眼看要刺入三三的心脏。
舍利骨上的煞气变得浓重,鸟妖顿时被吸引,他手爪一转方向,一把将舍利骨捞了起来。
“还给我!”三三唇角血渗了出来,死死盯着鸟妖。
鸟妖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粗嘎阴森,宛如食腐肉的夜枭,“哈哈哈!竟然是传说中的修罗骨,这一趟来得可真是值得。”
只见,他将修罗骨狠狠往脊背上一摁,灰黑色的羽翼顿时变成了墨一般的颜色,瞬间暴涨,遮天蔽日。
三三恐惧地睁大了眼,直往后退,利爪呼啸声近在咫尺,他头一歪,竟然昏了过去。
谢伽罗的身影就藏在树影深处,眉睫上如同冻了一层霜,他冷眼那个昏迷的少年,心口没由来烦躁,一点都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裴行止和谢欢欢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会和这个鸟妖展开厮杀,他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就行。
果不其然,树林中很快传来一阵清斥声,“雷电喧轰,上掣太极,下至幽冥,神光电目,敢不从命,分神断骨!”
玉清石刻成的雷电符箓疾飞至鸟爪旁,“轰”的一声,突然爆发出耀目紫光,激得鸟妖长啸一声,狂乱地扇动翅膀。
裴行止白衣飘摇,悠然避开,他足尖踏上树梢,朝着谢欢欢飞快道:“谢师妹,这边交给我了,你和阿慕先去找其他的少年。”
“好,裴师兄,那你小心点。”谢欢欢抱着周阿慕足尖点地而起,根据周阿慕指路的方向,一下子消失在树林里。
鸟妖缓过痛楚来,身上羽翼张开,摆出进攻姿态,“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多管闲事,你找死么?”
“降妖除魔乃紫徽山一脉的职责,也算是多管闲事吗?”
裴行止面不改色,淡然道。
他一把将地上的吓昏过去的三三捞了起来,护在怀里,然后催动指尖,雷电之力再次轰炸而开,鸟妖却阴沉地笑了起来。
羽翼扇动,平地起了漩涡般的阴风,飞沙走石直刮得人生疼,裴行止为了护着三三,只好分出灵力,撑起一个结界,鸟妖笑声得意,“原来,紫徽山的臭道士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师兄,我来帮你。”
一道娇脆的声音忽然响起,谢伽罗愣了一下,连忙望去,只见到一个紫白交加的身影,执着一把玛瑙匕首,不要命一般冲进了漩涡中心。
郑拂,她为了裴行止竟然愿意去送死吗?
谢伽罗唇角笑意顿时冻结,眸子光芒瘆人,他无意识啃咬着自己指尖,待疼痛来袭,他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早知道她一点都不听话,他就应该把她变成傀儡,栓在身上。
最好把她手脚都给折断,再带条锁链,将她锁起来。那样,她哪里都去不得,只能老实待在他身边,对他千依百顺。
裴行止看清楚那个少女的模样,大骇,“师妹,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这里危险!”
郑福被阴风一掀,五脏六腑移位一般痛,她却不要命一样爬了起来,握着玛瑙匕首,坚定挡在了裴行止面前。
她回头,泪水涟涟,娇嫩的容貌显出十足的楚楚可怜,“师兄,我好疼。”心里却露出个笑来,谢欢欢不就是因为这次替师兄挡了鸟妖的伤害,师兄才会对她死心塌地的吗?
那换成她也一样,左右,她现在是不会死去的。
可郑福显然忘了一件事,郑拂是纯阴之体,也是妖怪们最喜欢的炉鼎,立在漩涡中心的鸟妖睁大了浅棕色的圆瞳,直直望着那个美貌的少女,发现她竟然是昨晚遇到的猫妖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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