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膨胀的怨气如同无数蝙蝠朝着谢伽罗而去,连缠着郑拂的怨气也加入战场中,利齿尖牙狠狠啃噬着少年劲瘦的躯体。
“咯咯咯咯……自寻死路……”
谢伽罗挡在郑拂面前,如一尊煞神,不为所动,鲜血沿着肌肉纹理汩汩流下。
苍梧崖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少年以身体将天人怨气吸引到一处,越聚越多,他身上的怨气一瞬间如同沼气爆发,轰地一声,乱石不断滚落。
少年瞬间转过身,膝盖半跪着,将郑拂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她被乱石砸到,少年染着血的唇角裹着冷雨,苍凉地抵在她额头上,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气若游丝,“阿拂……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去恨你……”
只是,他不想再被她骗了……
第74章 燕子
怨气爆炸后, 瓢泼大雨还在不断下着,天色如同浓墨。
郑拂从来没见过谢伽罗这么狼狈的模样,少年系发的红色带子断裂, 像是折了翅膀的蝴蝶,在脏污的泥水中垂死挣扎。
连同那段红缨穗子, 沉甸甸的迦南佛珠也一同在地面七零八落, 滚得好远,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芒。
少年倒在地上, 一头浓密的乌发散了下来,血水同雨水一齐黏在死白的脸上, 睫毛紧闭,在眼廓下聚着一洼浅浅的水。
苍梧崖被巨大的裂缝硬生生劈开, 形成一个垂拱之门, 将大部分落在郑拂身上的雨水遮挡住。
看见眼前的模样, 她连忙从石岩的缝隙跑了出去, 飞快将滚落的佛珠捡起来, 用帕子包住了。
雨水打湿她单薄的衣裳, 刺骨的冷意针一样刺入肌肤, 她咬了咬苍白的唇,又低下身子, 来抚摸谢伽罗的脸。
少年苍白的脸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睫毛脆弱地乱颤,她的心也一同烧了起来, 疼得厉害,可又庆幸,他还活着。
她忍住汹涌的泪意,将他拖了起来, 纤瘦的背脊抵着他的胸膛。
少女娇小的身子像要被压垮,托着他腰腹的手不断渗出鲜血来,那些血都是谢伽罗背上的,她一步一停,终于把他半拖半背地带入躲雨的狭窄石隙中。
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她生火、用衣服铺出一个地铺,又掏出干净帕子,仔仔细细替少年擦拭血迹,清理伤口……待做完一切,她才敢放任自己抱着膝盖,就着温暖的火堆,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小阎王现在又变成了阿修罗王,那他还是谢伽罗吗?还有师父……他明明答应了她,让她陪着阿罗一起死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撑着发疼的头,眼神落在少年毫无生气的脸上,半晌,她朝着他靠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又伸手去抚摸他额上的细角。
也许是反骨没有完全回归体内,他额上的细角尤其小,像一对肉芽,被她这么一碰,少年本能地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将她手攥住了,她惊喜地去看少年的脸,旋即又是一阵失望。
他没醒。
她任由他攥着手,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额头抵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半闭起了眼睛。
等他醒来,无论他怎么对自己,她都会受了,这是她欠他的。
……
繁复的廊外,雨打芭蕉紧闭帘,极乐宫中大雨下了一整夜,殿内侍女躲懒,早早睡下,小少年蹲在檐下,望着夜幕,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檐下有燕子在粱间筑了一个巢,羽翼未丰的乳燕在其中嗷嗷待食。
漆黑的燕羽被雨水打湿,受伤的燕子衔着虫子,剪影半侧,在阴暗的雨幕中低飞,落入巢中,为乳燕们投食,片刻又忙碌投入雨幕中。
也许是体力不支,雨下得太大,它忽然摔了下来,掉在少年脚下,他低头将它拾了起起来,握在掌心,仔细端详,燕子在掌心惊恐扑腾着翅膀,叽叽啾啾叫了起来。
提着宫灯的丫鬟从廊外而过,若不是懿妃娘娘承恩于清凉殿,又挂念着这个小怪物,吩咐她来照顾着,她才不想来见他一面。
这个小怪物,不会说话,性子孤僻又恶毒,圣上也很厌恶他,若不是因为他是懿妃娘娘生的,恐怕早就被丢弃到宫外,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怪物……
她嘴上小声嘟囔着,步子却不停,宫灯在漆黑长廊中散发出微弱的亮光。
极乐殿安静得堪比冷宫,除了雨打芭蕉声再闻不见其他,一阵雷声响起,她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像是野猫遇到危险发出的低吼。
她吓得抖了一下,手中宫灯摇曳不定,她暗骂了句晦气,又继续提灯夜行,却突然看到,廊下,一只黑猫露出绿油油的眼睛,凶狞地朝她扑来,迅猛如电。
丫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要后退,脸颊却不小心被猫爪划破,她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甩动灯笼,黑猫脚掌无声落地,消失在雨幕中。
她捂着被抓伤的脸,慢慢起身,电光一瞬中,却看到一个骇人的场景。
眉眼极为艳丽的小少年就站在殿外,漂亮的眼中发出幽幽的亮光,鬼魅一般诡谲。
他手中鲜血不停流下来,小小的掌心中,捂着一只死去的燕子,燕子头颈低垂,羽毛凌乱,一团乱泥似的,散发出雨水与腐烂的腥臭味。
他头顶,粱间的乳燕惶然无措地叽叽啾啾,似乎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的庇护。
看到是她,少年思索了一下,慢慢露出一个笑来,极为迟缓的笑,像是需要用提线操控的木偶人做出来的表情,他朝她摊开了掌心,像是把自己心爱的玩具送出去,唇瓣翕动着,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却像是会说话,正期盼地望着她。
给你……你能不能告诉我,阿姐在哪里?
读懂小少年要把燕子尸体送给自己的意思,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跌在地上,手脚并用,似哭似笑,疯癫了一般连连后退,“啊啊啊,怪物……你别过来,滚开,滚开!!!”
他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一步步朝她而来,稚嫩的脸几乎要挨着她的脸颊,看着她脸颊上的伤口,他伸出了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丫鬟吓得拼命用尖利的指甲挠他,他也无动于衷,反而像一只野兽一样,饶有兴致地舔了舔指尖的鲜血,喉间发出细弱的呼噜声。
他不喜欢这个血的味道,这是猫妖附体的前兆。
也许是嫌弃丫鬟身上有猫妖的气息,也许是嫌弃她的叫声太尖锐,他终于不耐烦,一把掐住了丫鬟的脖子,咔哒一声,丫鬟再也说不出话来。
鲜艳的血溅在他眉心处,如同绽放的红莲业火,他是业火中夺人性命的恶鬼罗刹。
宫灯滚落在浓浓雨幕中,丫鬟软趴趴地倒在地板上,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杀了人,赤着稚嫩的脚丫子,慢慢从她身边经过,又回到囚笼一般的殿中,像一只幼小的野兽那般将自己蜷缩起来,安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急雨不歇,来送饭食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地狼籍,吓得大喊,“来人啊,懿妃娘娘殿内的大宫女死了!”
“狸奴,狸奴……”
听到声音,他懵懂地坐了起来,却见到苗心懿那张脸上脂粉斑斑,她无措地抱着自己,声音呜咽,“狸奴,你没事吧?”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却还是温顺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只有她,不讨厌他。
“怎么回事?”明黄锦衣的天子厌恶地望了他一眼,抬脚迈入殿中。
太监是容妃的心腹,战战兢兢开口,“回圣上,七皇子殿下……他好像掐死了懿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颂筠。”
闻言,天子回头,震怒地望着小少年,他一把拔出侍卫的宝剑,提剑要刺,厉喝道:“妖孽,天生作恶多端,无廉耻之心,当初就不该留你在世上!若继续听之任之,我大燕迟早会毁于你手上!”
天子怒发冲冠,苗心懿慌忙抱紧了小少年,哭泣道:“圣上,狸奴不是妖孽,他是我们的儿子,更是臣妾的骨肉,你若是要处死他,不如把臣妾一起杀了。”
其他太监宫女连忙来劝,伏在地上求情,“圣上,请三思。”
魏邻也冷静道:“七皇子殿下只是稚童,怎么能杀死一个年逾二十的宫女。”
小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淡漠地望着天子,眼神幽幽。
对上这样的视线,天子没由来地心口一震,好像对这个怪物而言,生杀夺予只是一场游戏,若他刺下去,他会连同他这个父皇,一起杀了。
为了掩饰那份不能言明的恐惧,天子抛下宝剑,拂袖而去。
苗心懿这才回头,朝着魏邻道:“将颂筠厚葬了,并告诉她家人,颂筠尽心尽责,不幸染了疾病死了,圣上念她服侍有功,特赐田宅、布帛、金银作为遗馈。”
魏邻连忙照办去了。
殿内只剩苗心懿和狸奴,她牵起了他的手,用手帕仔细替他擦拭指尖的血肉污秽,眼泪坠落在他掌心,“狸奴,阿娘知道你不是天生就喜欢作恶,对不对?你是阿娘的宝贝,阿娘一定会好好将你养大,不会让你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少年不说话,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垂着头,忍不住要将肮脏的手蜷缩起来。
苗心懿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牵着他的手,想带他出去玩,认识一些新鲜的东西,绕过回廊,却见到巢穴倾落,尚未睁眼的乳燕奄奄一息地在地板上叫着,凄凉又可怜。
他忍不住停了下来,攥紧了小拳头,脸上表情有些无措。
苗心懿蹲了下来,将那几只乳燕托在掌心,试探地要将它们放在他手里,他有些惶然,像是怕自己再次掐死它们,双手背在身后。
稚嫩的手被轻轻打开,苗心懿耐心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狸奴,它们已经没了母亲,你要救它们吗?”
救……
他不明白,苗心懿又捉着他的手道:“你轻轻摸它们一下,千万不要用力,它们都是很脆弱的。”他迟缓碰了碰它们,指尖都是柔软的触感,心头竟然漫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只要,小心翼翼地……它们就不会死去……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努力撑出笑意来,“现在,我们去拿东西喂它们,好不好?”
他慢慢点了点头,拿着准备好的水和碎米喂着这些乳燕,好像,喂养它们比杀死它们是一件更值得去做的事。
苗心懿怜爱地摸着他的头,眼中光芒温柔。
她像是陷入什么幻想,喃喃道:“狸奴不是怪物,阿娘会好好教养你,等你会说话,会待人接物……
等你长大后,狸奴会变成温柔的少年,阿娘给你挑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虽然娇气了点,性子却不坏,长得还很漂亮。
狸奴是男孩子,一定会包容她的小脾气,你们会在一起,长相厮守,有了喜欢的姑娘,狸奴可一定不要做大坏蛋,惹她伤心呀……”
喜欢的姑娘……
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岩石顶,洞穴外,晨光熹微,腰肢被一只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侧头,却看到,少女抵在他怀里,眼底有浅浅泪痕,像是被打蔫了的鸽子。
他平静地伸出手,拨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眼角,在他的触碰下,郑拂醒了过来,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谢师弟……”
他对昨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撑着岩壁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发,忽然朝她露出个空洞的笑,慢慢道:“阿拂,能帮我梳头吗?”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有些手忙脚乱地坐了起来,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眼尾不争气地有晶莹泪珠坠下,“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阎王其实有机会变成好人的,他前世就是从来没被迁就包容过,也没人教过他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才会变成大魔王。
第75章 刀刃
就着雾茫茫的薄日光, 郑拂坐在少年背后,掏出檀木梳替谢伽罗梳头发,少年性子倔强孤傲, 头发却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软,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狗。
她细细梳着, 撩开他后颈头发, 笼在手心,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用纯白的发带系着,直到最后一个蝴蝶结系成, 在发顶一颤一颤,如同覆着秋霜的落叶骸骨, 随时要凋零。
她的目光克制地不落在少年背脊处, 起伏的秀丽山峦中藏着陈年的痂印, 是骨缝中开出的花, 他身上的伤口, 好像都是因为她才造成的。
她用指尖轻轻触了触他背上蜿蜒的妖花, 少年好似无动于衷, 眼中的绚丽褪去,像极了烟花散尽的荒芜, 他甚至怀疑被触碰的不是自己, 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轻柔的吻取代指尖落在他的背上,还有冰凉的眼泪, 郑拂问他,“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
其实剜骨的记忆已经太遥远了,算不得刻骨铭心,眼睁睁看着她假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诛心,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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