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这种感觉甚至令他生出扭曲的报复恶念——不如,他也在她面前死一次吧,好让她也感受他那个时候的痛苦。
可旋即又觉得好笑,她在这场感情中是常胜将军,她运筹帷幄,战无不胜,怎么可能会痛苦呢?
况且,他大约是个贱骨头,如果她真的痛苦了,他也不会好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克制着自己不说话,这样那些沁着毒的句子才不会吐出来,伤人伤己。
郑拂问得异常小心翼翼,“谢师弟,你衣服破了,我的衣服你都穿不了,只有披风,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带着栀子芬芳的披风罩在他背上,总算带来一点慰藉的暖意,少女指尖绕过后颈,在他喉结处松松打了一个结。
她又回过头来,直直望着他,指尖怯怯触了触他额角的细角,像是愧疚,又像是怜惜,“这个,我拿东西帮你遮着。”
就算他还是变回了阿修罗王,可他还是她的小阎王。
一条雪白的缎带抹额沿着少年白玉般的肌肤束了上去,将一对嫩芽一般的细角遮住了。
少女半跪在他面前,微微挺身,她白皙的锁骨上还溅着几粒血珠,像是坠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少年空寂的目光落在那里,他终于开口了,“你受伤了?”
他越是这样,郑拂心里越难受,绕着他后脑勺的抹额在指尖下轻轻系了一个结,“没有,我被你保护得很好。”
少年似是笑了笑,冰凉的唇忽然埋在她锁骨处,轻轻吮吸着,近乎恶意地舔舐,姣好形状的眼中明明灭灭,“是我的血,很脏。”
脏……
郑拂身子一颤,还来不及生出一星半点旖旎心思,心口像是被钝刀子割了一下,疼痛都变得迟钝,她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坚定道:“你不脏,我喜欢你。”
喜欢他……她又一次这么说了……
他手贴在她脸颊,轻轻抚摸,殷红的唇瓣轻轻翕动,汹涌的恶意在胸中翻滚,像是毒蛇迫不及待要向她吐出信子、注射毒汁。
他想问,喜欢他像狗一样温顺吗?可是残余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说,她听了会很难过的。
他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精神体,游走在爱恨边缘,不见日月,神魂倒颠。沉默了很久,他冷笑了一声,狠狠咬着自己唇角,用自己的鲜血压抑着翻滚的恶意。
一如那些在佛堂的昏暗日子。
少年唇角的血溢了出来,郑拂吓了一跳,慌忙拿手帕替他小心翼翼擦拭唇角的鲜血,手指抵在他唇角,“谢师弟,别咬自己,你如果想骂我咬我也没关系,我对你这么坏……”
他木然地看着她,像是觉得无趣了,齿关松开,声音沙哑,“放开。”
少女眼尾发红,抬眼望着他,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唇瓣轻轻啄去他唇角的血迹,两个人像是互相舔舐着伤口的小动物,四肢紧紧纠缠。
她喃喃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喜欢你以前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表情生动,哪怕脸上挂着坏坏的笑,我也喜欢,我喜欢你,连你露出的獠牙,我也会喜欢。”
谢伽罗将下颌抵在她颈窝,声音很轻,“可我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被你三番四次欺骗后,还无可救药地爱着你。”
郑拂抱着他的腰肢,用近乎虔诚的姿态,偎在他怀里,微微祈求道:“以后,我不会骗你了,之前的债,我愿意用一辈子还,你只需要喜欢你自己,可以吗?”
少年抚摸着她的发顶,像是有些茫然,“阿拂……你其实,不必这样……”
世间有他们这么奇怪的爱情吗?以愧疚为纽带,将彼此绑在天平上,互相拉扯,却怎么都求不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会喜欢她……
细细想来,像是宿命一般,他竟然想到在郑王府,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坐在堂上,一副娇弱、天真模样,阳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可是,那个时候,她眼中是有光的,那些皎洁的、明亮的光,都是他不曾拥有过的坦荡。
她是温柔不耀眼的月亮。而他躲在暗处,望着她,是觊觎着月亮的怪物、随时要把她带入泥沼。她本该是他这一辈子的可望不可及,偏偏要被他弄脏。
好一会儿,他终于拍了拍她的背脊,吻落在她耳垂处,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妥协,“好了,阿拂,我们出去吧。”
她终于露出个甜美的笑来,纤长的睫毛挂着颤颤的露珠,鼻尖通红,“嗯。”
……
衰草连天,断崖疮痍。
自从接到谢欢欢昏倒前的消息,裴行止一直心急如焚,马不停蹄赶来苍梧崖,却又被蝙蝠一样的天人怨气阻挡在外。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人在这里宛如掌控一切的神,他在瓢泼雨光中艰难抵御,后来,却突然听到爆炸一样的声响,苍梧崖地动山摇,他总算进入苍梧崖,只见到一片狼藉。
他一颗心都要碎了。
满脑子都是欢欢的身影,扒开无数乱石,他终于看到昏倒在乱石堆里的谢欢欢。
谢欢欢一张脸白得吓人,不复明艳,可见到他,她还是露出个安抚的笑来,“裴师兄,我没事……快去看看伽罗还有郑师妹……还有悬崖绝境的少女们……”
他抱着她,尽管知道她已经没事了,可还是心疼得浑身颤抖,他拿出药丸给她服下,“别担心,剩下的都交给我。”
石隙间,突然冒出郑拂和谢伽罗的身影,裴行止望了又望,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都没事,看来,天人怨气已经被除去了。
只是,不知道是师妹还是伽罗的功劳。尽管心里有很多疑问,裴行止知道当务之急是善后,按照谢欢欢所说,他将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可怜少女解救出来,一行人便要离开苍梧崖。
郑拂主动地牵着谢伽罗的手,落在裴行止和那群少女后面,乱石堆上,一只青色的狐狸忽然跳了出来,四肢血迹斑斑,就要扑向郑拂,“教主夫人……”
郑拂忙要躲,狐狸却被谢伽罗一把牢牢攥住了尾巴,少年望着他,语气低低,冰冷无起伏,“你还没死啊?”
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在定夺他的生死。
叶显真吓得瑟瑟发抖,咽了咽口水,“教主……大人……”不对,他只是长得和教主大人一模一样,性子却不尽相同。
那是怎么回事?教主大人又去哪里了?
莽夫的脑子显然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他晕乎乎地回头望了一眼苍梧崖,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脸,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些天人怨气怎么都除去了?”
他回头朝着裴行止,啧啧道:“臭道士,是你做的吗?”
裴行止淡淡望了他一眼,“不是。”
“哈哈哈!!老子总算自由了!不管谁做的,老子自由了就好!”叶显真笑得四肢乱舞,被谢伽罗嫌弃地丢了下去。
少年面色不虞,阴沉地看着叶显真,脑中不可控制地冒出要把他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恶劣念头,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战栗蔓延。
他舌尖一阵发苦,他发现,自己快彻底变成怪物了……
他在地面就地一滚,瞬间化成一个清俊的男子,那群少女们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裴行止后面,支支吾吾,“狐……狐仙……”
民间也有拜狐仙的传统,与狐妖不同,狐仙一心向道,能化多尾,叶显真刚刚显出三尾,正是修炼有成,算得上是末流狐仙。
叶显真得意地承受了少女们敬畏的目光,又朝着裴行止大大咧咧道:“臭道士,你是紫徽山的,对吧?”
“是又如何?”裴行止瞥了他一眼。
“那你认识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袍的道士吗?”
裴行止不确定地望着他,眼中有几分警惕,“你是说,家师朱琛道长?”
叶显真一听就炸了,“朱琛道长,他奶奶的,原来是他,都怪这个臭道士把天人怨气镇压在这苍梧崖底,老子才会被怨气缠身,逼不得已同他成立了什么劳什子圣莲教,专门干些作恶的勾当。”
说完,他指尖突然飞出无数白练,要朝着裴行止攻去,少女们吓得四散奔逃。
裴行止早有防备,他紧紧护着谢欢欢,符箓迅速从指尖抛了出去。
磅礴的清灵之气朝着叶显真劈头盖脸盖了过去,雷电噼里啪啦响,炸得他嗷嗷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子,老子修为怎么减退了?”
他一边上蹿下跳,一边气沉丹田,灵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大周天,直到察觉到自己阳元破了,他才面如菜色地停在原地,垂头丧气地喃喃道:“谢嘉萝,在哪里?”
他……他虽然喜欢艳丽少女,可是只是为了满足视觉,他为了修道,可是守了几百年的阳元,如今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破了!
他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郑拂却有些好奇,朝着谢伽罗耳语,“谢师弟,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好好的要找你……”芬芳的栀子花芬芳一瞬间抚慰无边的杀意。
可不知想到什么,谢伽罗厌恶地蹙了蹙眉,“别管他。”
脑中却不自觉思索起来,这一切,和朱琛道长有关,他记得,他就是阿拂前世的师父,丹玑子。
当初,他被魏邻丢下山崖,也是他救了自己,还把自己送入姑苏谢家。他如果是想杀了他,完全不必大费周章,他被丢弃的时候,他只要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就可以。
这一世,他依旧是阿拂的师父,搜集反骨也是他的主意。
可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为了让他彻底变成嗜杀怪物?还是,其他的原因?
裴行止也皱了皱眉,不再管叶显真,抱着谢欢欢转身离去。
第76章 福祸相承
夜色深沉, 窗外冷月如霜,帐底少年双目紧闭,睫毛不安地乱颤, 重重幻象在记忆里浮浮沉沉,谢伽罗意识到, 自己居然开始做起了十岁那年的梦。
极乐宫植满了梧桐树, 盛夏时节,树影披离, 浓荫郁郁,树上蝉鸣嘹亮, 响彻天际。
谢伽罗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托着几只毛绒绒的燕子, 仰望着树上零落的花蕊, 它们被风一吹便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宛如天籁。
养了几个月的燕子大了不少, 它们温顺地躺在自己手心, 嫩黄的喙啄得手心发痒。
自从偶然记起那藏在骨肉中的两个字后, 谢伽罗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了, 不过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阿姐”两个字。
他隐隐发现了,自己是一个被执念困着的人, 灵魂被迫藏在稚嫩的躯壳中, 好像灵与肉不能同步,导致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迟钝了不少。
他拘谨地坐在沁凉的白玉阶上, 耳边恍惚传来苗心懿耐心的教导,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眼波似水。
“狸奴,没有生灵喜欢被囚禁在狭窄的地方, 即便是小小的燕子,也渴望着飞上高空,你若一直把它们拘在自己手中,它们活不了多久的,去把它们放了吧。”
他低头望了燕子一眼,若有所思,他送不了它们上高空,这棵树是最高的了,那他就在这里放生吧。
丫鬟太监们都畏惧他,不敢管他,有的以为他痴傻,甚至有的背地里叫他小怪物,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只想见到阿姐。
他从白玉阶上起身,将燕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衣领中,他像一只矫健的小野豹,四肢并用,慢慢爬上了枝丫。
宫墙那头,同样的枝繁叶茂,红墙绿瓦下,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被风一吹,如层层叠叠的粉白波浪,前仆后继,生机郁郁。
好美。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美的存在,不同于极乐宫的荒芜幽僻的天地,高墙外,是另一个世界,他顿时愣在了那里,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他越过墙垣,想要去摘那些花,送给苗心懿。
树下却忽然传来一个恶劣的嗤笑声,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俊美少年望着他,被树影挡住了脸,眼中闪过一抹幽绿的光。
“小畜生,终于舍得出来了?”
谢伽罗蹙了蹙眉,没理他,径自伸出手想摘花,他衣襟处的燕子也悄悄探出了头,叽叽啾啾。
少年眼中笑意阴沉,嘲笑起来,“小畜生,本皇子叫你呢,为什么不说话?”
随即他又恶意嘲弄起来,眼中幽光瘆人,直勾勾盯着谢伽罗,“哦,本皇子忘了,你是个痴呆的哑巴。”
这个小畜生是苗心懿的儿子,苗心懿与母妃向来不对付,他也极讨厌这个弟弟。
谢伽罗依旧无动于衷,秦成瑾脾气本就暴躁,再加上他身份特殊,是天子最宠爱的儿子,谢伽罗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头恶念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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