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角木蛟
他们剪后并没给旁人瞧,许是大家都不咋样,林云芝的丑归丑,浑身看不舒服,好歹能坐下不见心不烦,李全剪的究竟人神共愤,她忍不住好奇去偷看一回,当下也唬了一跳。
李全里外门贴着蝙蝠华盛,原取五福寓意,但他手法委实厉害。
圆蹲蹲的模样,叫他剪成青面獠牙,青天白日看不出来,夜里黑灯瞎火,影子一照,真就门外付着鬼神,宛如无常锁命。
这谁敢睡?!
她忙道:“收起来吧”
免得年后馒头来瞧见,嗷叫乱窜。
李全挠了挠头,想着安稳,自然应允收起来。
第44章 、骨子里的蜕变
初八又称“谷日”, 平常人家该日不吃煮熟的谷物, 多以红薯、洋芋果腹,大势下出门觅食的食客少,酒楼食肆生意萧条.
多半点份火锅, 三五成群围着吃上一角半爵的烧白,再好伺候不过。
东西两条街,琳琅满目的铺子, 独属香蜡铺子焦头烂额。
及至初八后, 十五元宵前, 正月七日里, 是整年最热闹的时候, 人朝辞出门,灯山上彩, 披星戴月才归, 镇里街道金碧相-射, 锦绣交辉。
因夜里有祭星的祷告,祭拜“星神马儿”, 买灯花祈福的蜂拥而至, 脂粉香黛、襕袍麻衣, 在各家香蜡铺门面闹哄哄排列着长龙。
灯花像是油灯,高脚灯碗或是泥质、铜质, 灯花纸捻成细条做芯,内里盛着豆油。
最少九盏、多则一百零八盏,以应日月星辰、罗睺、计都, 九位流年照命的星宿,灯盏摆在寝室、厨房、炕沿儿、台阶、角门等下处,等灯花燃尽,全家互道“星禧”,告诫儿孙小辈“慎独”“一寸光阴一寸金”。
有点后世大家长会的味道,怪别说林云芝心里头有些痒痒的,以往都是别人给她开,总算风水轮流转一回。为此特地放李氏一天假,央着去接馒头和黄氏。
也不愁买不上花灯,昨日仗着邻里邻居的关系,下厨蒸了份枣泥山药糕送去贿赂隔壁香蜡铺的掌柜。
“这如何使得,街坊邻居亲厚,姑娘想要只管来说一声,老头子还能推拒不成?”他家掌柜是对有了春秋的老夫妻,独养一闺女,如今出嫁,夫妻两清闲,才捡起旧时的手艺,想换些银子使。
林云芝说这礼不重,宜克化,正合适明个儿禁食解饿,她拘着笑道:“不过是家中做多了些,匀给您尝尝,现下您店忙,难免会幽忘了肚子,后头再伤到脾胃,老伯您疼惜某,某也得疼惜疼惜您,这薄礼就当小辈的孝敬,图您老人家行个方便”
左邻右舍,礼尚往来,平常能有个照应,他同老伴儿腿脚老顿,遂这礼应了下来:“花灯老头子给你留着,明个儿随时来取。”
林云芝高高兴兴地“哎”了声。
阿斗听完小娘子志得意满的作为,不知该不该说她机灵,观小娘子窝在柜台半日不动弹,经过几回柜台禁不住好奇,停步子看,见她捏着竹毫笔,沾松烟墨,迟迟不肯落笔,他扫过一眼,纸面无痕萤白,眉宇堆着疑惑不展:“小娘子在做甚?”
林云芝闻言抬头说在拟写食单,旋即心底又泛起无力,酒楼不比食肆,菜式繁杂,任由谁都有糊涂的时候,记不起些许菜品,等食客点菜时提及,惊觉未有准备,白白流失一份钱财,况且若是不成体统,每日瓜蔬鱼肉也是极伤脑筋的事,这才开业一日,自己就明白其中如何要紧了。
列食单不是何破天荒的稀罕事,自古好些菜肴流传下来,杂乱无章,后人想系统些了解,该如何?
定然得有人挑起担子修整梳理,清末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就是其中典范,收录烹饪食法、原料储藏,林云芝有样学样照着列菜名,眷顾阿斗跟自己的能力,菜品原料的时令、季度,这列起来没完,整个午间全搭了进去也未竣工。
林云芝道:“单子陈杂,一时半会要越过眉目,拟出成果来太难了,咱们一回列全些,往后描补起来容易”
既投注了空闲,谁不想着做好,反正这几日辛苦些,能挺过去的,又没迫在眉睫的烦恼。
“我去热热糕饼和火锅”暮食简单,阿斗一人足矣应对,自己愉快地放手。
透过窗柩往外望,天色青黛暗沉,远处群山将歇,消匿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天地万物才静,人力所造的城池,渐露头角,沿着河道长街,喧闹卷过漫漫烟火,劈头盖脸赏她一通热闹。
街上扎糖人的、耍杂戏的,富贵公子成群出行,好以茶楼酒肆内好酒美食,父母牵着顽童嬉闹。
窥一角而猜全貌,当下繁华景,红尘百态在林云芝眼中,一副大好的山河画卷。
大晋民间亦有六合之内,天圆地方的说法,旧时唐宋元明的观念,我朝素为天下番邦之主,在此也能寻出些蛛丝马迹,胡人、蛮族终究在士农工商之外,低人一等。
夜里一大家子,比年夜饭时还齐全,林云芝过了把家长的瘾,馒头叫他老子娘练出本事,听训从来左耳进右耳出,嘴上还不住敷衍:“我定好好听娘和奶的话”
此等劣术,屡试不爽,哄得林云芝眉开眼笑,正好夜里没多少生意,她同李氏打招呼,带着馒头去逛逛:“憋闷无趣,弟妹可要同去?”
没等李氏应答,馒头扯了扯他母的手道:“母带俺长见识,俺娘替母照顾店里”
因果掰扯分明,这鬼头精不过怕他娘在,约着自己样样不让,如此逛街还有啥劲儿,他宁可带严苛无趣的小叔叔上街,也不想带他娘。
馒头反应倒快,转头对自家小叔吹耳边风:“娘,小叔同我们一起,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李氏恨得牙痒痒,但的确有事脱不开身,只好嘴上叮嘱黠迫两句。
黄氏不懂内情劝道:“去吧,闹闹好,老二媳妇,你也别压太紧,一年到头拢共一回,遇上想买的只管买,钱不够管找奶来要”
这话一出,李氏赶先急了,她娘是不懂他屋里皮崽子脸皮有多厚实,回回拉林氏上街,非得捧满怀,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林氏大方不肯要她银子,少则尚好,便宜捡多,她自己脸皮也挂不住:“娘,你怎么......唉,你管瞧着看吧”
黄氏眯笑道:“我且看着”
馒头有他奶的尚方宝剑,未及跨出家门,他娘的叮嘱已然被抛去九霄云外。
上街遇人流,宛如鱼儿入水,拽着他母东走西窜,凡能瞧在眼里,无一不稀奇,左右糖人摊驻足观赏半刻,而后又扑进茅草把子底下挑糖葫芦,兴致来去,无有定数。
林云芝前头还经得起折腾,烟花美景过眼如云两回,便吃不消了,她脚崴的伤虽说不大严重,揉按几日药酒,能保行走无恙,但到底是项伤疾.
馒头走法毫无章法,久困脱笼的鸟儿,得获自在,一把骨头恨不能折腾出百般花样,自己这头脚腕针扎冒疼,额角鬓边沁透层薄汗,掐瘦的摇摆有些直不起来,心想不该托大。
下回定要不顾反对,带二弟妹出门,单凭自己委实不大吃得住这熊孩子闹腾。
且先熬过如今,望着脚别犯矫情,昨儿朱韫送来折帖--水云坊日子定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自己半边主人家,当日总不好不露面,若是脚闹出名堂,为后半生着想,林云芝想届时只好委屈朱韫撑场面。
才觉不消停,手里牵扯的力道一空,宛如纸鸢断弦,她心底一颤,全然顾不上抽疼的脚腕,下意识伸手去揽
四下人流如潮,最怕闹不见,摩肩接踵的,如何去找半大钻缝的孩子,只是揽住的手掌豁宽,骨节分明,远不是孩提的手,林云芝触至烫手山芋般猛地缩手,失礼两个字未等脱口,先噎了个半死。
手掌的主人劈头迎风送了句话到耳边“大嫂歇歇”
陶家兴半步落在人后,林氏步子愈走愈不稳当、虚抬掩汗,他惦记林氏脚伤,又没有由头开口,怕扰了她兴致,不紧不慢坠在她身后一步远,像条静默的影子,直至馒头松手,他才紧着跨出脚,摆在外侧的手,接踵无意的落进她处掌心。
林云芝:“......”
心底绷着的弦颤了颤,好在是拉着这野玩的,想着一会好好训一顿。
馒头心眼扑在一家面具摊前,摊主和善朝他弯眉,摊前的面具颇有花样,飞禽走兽,行间那点儿惟妙惟肖的影子,因而生意不差。
年前他就在惦记要买,李氏压着手脚才作罢,好不容易先斩后奏一回,当下不掩心意,赤咧咧转头。
馒头:“……”
不知何时牵手的换下他小叔,高立的眼梢朝外一瞥,那句“我想买面具”的话,馒头嚼吧嚼吧咽进肚子,依带着惊掉下巴的悚然。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母怎么跟小叔拉起手来了?
他娘说,男人只能拉自己媳妇的手,拉别人媳妇是要送衙门吃牢饭的,母是亲的,叔叔也是;因而告与不告县官老爷的疑惑盘在他小脑袋瓜里,两边各执一词,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摊主见孩童苦着张脸,身后模样俊俏的后生应当是他父母,私以为小孩捣乱被逮,上年纪心肠不免软,劝道:“你们做父母的,也别怪孩子,他也是无心之失,贪玩随性而已,回去好好讲理,又并非难事陋习拗不过来”
平白成了娘的林云芝惊觉自己牵着陶家兴的手,一时间辩解的力气全用作红脸,倒是陶家兴若无其事说是,压着边眉头问馒头瞧中哪块。
馒头脑瓜子还没缓过神来,叫这一问,自觉指着雕画老虎图案的,最先便想着要它,这会子心思没在也没指错。
面具被塞进怀里,摊主冲他摆手摆手,半牵半就,直至瞥见怀里的面具,馒头一时欢喜涌上头,疑惑尽诸抛却脑后,欣喜着要戴。
林云芝脸色板正,扯走馒头面具,虎着脸问他知不知道错,半大的娃野惯了,走哪里都天不怕地不怕,正月里多少牙婆人贩子,光想想自己就一阵心悸。
馒头这回脑子转得快,说自己不应该松手,可伶巴巴垂散着脑袋,倒是有诚意。
林云芝不好公开剥他脸皮,想了想这亲儿子还得亲娘训,敢动手打,长教训,就将面具还了回去,想着回去与李氏说道。
馒头戴着面具玩心眼的玩劲儿,不晓得他母要跟老娘通气,还在猴子称大王。
林云芝觑见陶家兴有些一言难尽道:“方才你为何不同摊主解释?”
他想自己是不是跟陶家兴命中相克,每回独处,总能出些误会凑巧。
陶家兴道:“解释什么?”
林云芝自己也愣住了。
“你不怕坏了名声,娶不着媳妇?”其实更该紧张名声的是陶家兴才对,镇上少有的癝膳生员,自己名不经传有何好怕的?
“假于他人之口,是圆是扁,心中早有成见,并非解释有然,白费唇舌。”
言下之意,解释了不一定有用,何必白费力气。实然,这假夫妻名头摘或不摘,反正他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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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芝前前后后删改过几回,食单赶着十二前拟了出来,荤腥如锅烧肉、罗蓑肉、羊肚羹、栗子炒鸡,面卷如豆沙卷、油煎卷、油糖切卷,间或有锅巴糕、芝麻糕、冰糖琥珀糕、高丽印糕。
寓意吉祥的“四喜肉圆”、劈晒鸡、烧鸭、酒糟烧鹅,陈列两张铺将开桌案宽的宣纸。
她找木匠师傅刻了木牌,上头刻着适宜的菜名,摆在在柜台前,食客可瞧着上头的牌子点,一面能供着他们提早准备,一面又能让食客不至于脑子混乱,不知该如何点。
今日肉行送食材时,带了只獐子问后厨收不收,说是家里兄弟上山得运猎到的,不懂行胡乱糟践买了可惜,托自己来问问,屠户想着别处酒楼不大好有陶记老板娘给的价高,颠颠送来,林云芝说收,比市面价多给了十来文。
獐子、野鹿难得,富贵食客有不少好这口的,她说:“往后再有,你管往我这送,价定比别家给的高”
屠户兴冲冲点头应好,准备回头同家里兄弟交代,他那兄弟日子紧巴巴的,如今有法子能帮一二,自当上心。
獐子送来时已然断气,林云芝让阿斗拖去到后院剥洗干净,因木牌没刻獐子这等野味,她照旧用宣糕饼的法子,木架子上书着几个大字立在门口,食客进出都能瞧见,店里有獐肉。
前阵子有户人在店里定了席,今一大早他家管事忽地上门来说:“唉,小娘子救急,您看席面能不能加个主菜,越稀罕越好,我家老爷好友来访,先前没料到,怕失了礼数,特地差使我来一趟”
林云芝问你家主子同那好友干系如何,可否亲近。
管事摇着头道:“如师亦友,是我家老爷最敬重之人”
林云芝了然,如此他那场席确有些不大妥当:“要说赶巧,你再晚一时半刻,后厨才得了只獐子,炮制干烧后也是道稀罕菜,摆上台面也不会扫脸,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小娘子大恩,在下定向我家主子如实通禀,事后重礼以还”管事深深拘了一礼,林云芝说是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酒楼食客临时要添菜是常事,因而她才会与屠户说有野味只管送来,食客好新鲜,不愁东西堆着,她想了想单凭一家许是不够,还得同那些肉行问问,门外贴个告示--长久收狍子、獐子之流,给小店打点新鲜。
烧制獐肉与牛、鹿类同,斩成小块、如骰子大,过滚水捶煮后绞出臊水,用十二颗小胡椒、葱花、八角、桂皮煸炒入香,而后以半大鸡子吊的浓汤,加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同煨煮,秋油、清酒添味,盛在干锅里,下头用炭火温着,保证无论何时吃是热乎的,否则一旦放凉,膻味扑鼻,实在难以下咽,最末还送了份解腻的马蹄糕。
等席罢,宴请的主人家特来道谢,递给她个鼓囊囊的钱袋--掂在手里分量很足,少说也有十两左右,林云芝笑不见眼缝。
“此番在友人面前得以保全体面,全赖小娘子大恩,陈某人再拜,往后有事管到我府上,若能帮得上忙的,陈某人定然不会推迟”
而后得他赠个铁牌子,摸不清材质,乌沉沉的,背面书着“陈”字,又指府邸位置与自己,林云芝说:“得空定然上门拜访”
头回受食客如此大一份随礼,林云芝感叹有钱人的大肚外,情绪格外高涨,到厨下一瞧,见送来的排骨精肥各半,索性想起做糖醋排骨,后世席面上无论酒店还是自家宴请,糖醋排骨可谓是经年不改的一道菜
小排骨剁成一寸来长,洗净过下滚水氽去血沫,沥干洗净后,加清酒、细盐、生粉、胡椒面,精白面混着蛋液调成面糊,排骨块滚过后入油锅煎炸酥黄,添半碗秋油、陈醋,收汤时,琥珀色的汤汁淋在酥面上,甜酸醇厚。
林云芝自己许久未尝过,开胃得很,连着多用了碗米饭,饭后消食,她忽地问起陶家兴:“镇上诸多人家,你可识得燕尾巷陈氏?”
那块乌沉沉的牌子,委实不像寻常商贾人家,她原不指望陶家兴能答上来,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还真晓得
“燕巷陈氏,原出盐商世家,家境优渥,字长恭,元德帝二十三年进士,乡试榜三甲魁首,镇上三十年内唯一的举人老爷,如今的县府县丞”陶家兴皱眉道:“嫂子如何问起他?”
林云芝解释了午时的燃眉之急,陶家兴点头道:“县丞阔绰的名声在外,嫂子受他一礼,权且安心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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