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不会。脚长在我身上呢,我想留,自然便留下了。”
徐玠闻言,心下越发惭愧。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这情绪。
活了两辈子,早已学会不在无谓之事上多作纠缠,红药尚且如此豁达,他若再执著于此,反倒是对她的不敬。
“不过么……”红药忽地又开了口,慢悠悠地瞥了徐玠一眼:“既然你觉得十分地对不住我,那下回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带点话本子来?”
她饮了口茶,语气十分悠然:“赔罪也要有个赔罪的样子不是?旁的不说,那个富贵大闺女儿,怎么着也得让我瞧个大结局,我这心里才塌实。”
言至此,她秀眉轻拢,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好歹我等这书的大结局也等了两辈子,如今又豁出命去帮你,但凡你还有点儿良心,就不能拿这个吊人胃口。”
“一言为定。”徐玠当即应下,神情极为郑重:“别说大闺女了,便是那女汉子的话本子,我也给你多带些,只是……”
他搓着手,面上郑重渐渐转化为讨好:“……就那个什么宅斗手札的话本子,委实是我如今还没找着,里头说了什么我前世也没看,还得劳您再等等。”
停了一息,很过意不去地道:“您见谅。”
红药大度地将手挥了挥:“这也就罢了,先这两本儿吧,多的我也瞧不完。”
她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地好着,竟还开了句玩笑:“五爷想是不知,我如今还不识字儿呢,这话本子我又不能带回去,只能咱们见面的时候瞧几眼罢了。”
“成,就这么说定了。”见她眉眼皆弯,徐玠心底的愧意也稍稍减轻。
红药再饮一口茶,方道:““还是说回你的正事儿吧,你问我宫里的变故,我仔细想了想,这第一桩变故,便出在一个叫做红柳的宫女身上……”
她开始述及重生后的诸事,轻细的少女声线,被猎猎北风化尽,几朵梅花随风委地,幽香散去墙外。
第160章 雪意
汤正德仰首望着梁顶旁的天窗。
天光是微淡的白,朔风低咽着,将细细的雪粒子抛将下来,落上面颊时,犹有几分寒意。
他吃力地抬起手,向脸边擦了几下,拭下那数星凉意,复又张开干裂的嘴唇,舔了舔沾满泥灰与血迹的手指。
铁锈般的血腥气中,似是蕴着一丝雪意带来的清凉。
他放下手,闭目笑了笑。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铁镣“哗啷”作响,在这空阔的刑房里,激起一阵回音。
“坐不住了?”一旁响起狱卒冷淡的声音。
没有起伏、没有情绪,那声音如此地平淡,一如那雪粒子落上面颊时些微的那一点点冷。
汤正德张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瞧见那狱卒的一只鞋。
那是一双薄底快靴,靴面儿上有几块斑渍,瞧不出是红还是黑。
是血迹吧。
汤正德想。
经年累月地拷问人犯,那鞋底上,多少总要沾上些的。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不经意触及露在外头的膝盖,厚厚的数层血痂,有一些还在钻心地痛着,而另一些,已然没有知觉了。
汤正德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未坐监前,他一直以为,这些牢头或刑头,尽皆是凶神恶煞的人物,便如那十八层地狱里的牛鬼蛇神一般。
如今真正见识过了,他方知晓,这些人其实一点都不凶,有的甚至还非常和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地。
可是,在那浸满血渍的大堆刑具中,一个人对你露出温善的、和蔼的笑容,仅只是想一想,便已叫人不寒而栗。
汤正德的唇角勾了勾,再度露出一个淡笑。
他从前也结交过几个这样的人物,只可惜,他犯下的事委实太大,那些曾经拍着胸脯打包票的人,到头来,缩得比谁都快。
这也不怪人家。
谁又能想到,内卫与金执卫居然那样早就盯上了汤家,又当场拿住了那几个金国探子。
纵使是累世功勋、三朝老臣,摊上里通外国的罪名,便也只有等死的份儿,更何况他汤家不过一介商户罢了。
低叹了一声,汤正德换了个姿势跪着,将几片破棉絮向腿上裹了裹。
他的两条腿已无一块整皮,深红的血痂与酱色的烙痕布满其上,纵横交错,十分恐怖。
可他却并觉不出疼,只悠然地望向天窗里淡白的雪光,看飞絮当空飘洒。
“开门,到饭点儿了!”铁门外传来含混的人声。
汤正德闭上眼睛,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已经是饭时了。
方才受刑时,他还以为这个上晌怕是难熬,不想竟也捱了过去。
待狱卒吃了饭,再小憩上一会儿,便是半下晌了。
如今天黑得早,最多再熬上一个半时辰,今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至于明日……
先把今日过去再说。
汤正德闭目想着,面色十分平静。
离着年关还剩一个月不到,这些狱卒也是人,也要过年。到得那时,他们这些犯人的日子,想必又会好过一些。
而明年开春之时,“那个人”想必便会出手了。
再从开春至秋后问斩,至少还有半年光景,有“那个人”相助,哪怕他汤家诛尽九族,想必也能留下几枝根须来,假以时日,何愁不能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时,他汤正德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吱哑”,铁门涩然开启,那狱卒已然拉开了门,与那送饭的狱卒打了个招呼,二人便在门口低低交谈了起来。
因离得远,汤正德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从语气中猜测出,他们应该是在闲聊。
不过,聊了没两句,那送饭狱卒也不知说了什么,刑房狱卒忽地“啊”了一声,拔足便走,一面急急跟送饭狱卒道:“劳驾替我看一会儿,我得回去先把这事儿办了。这饭就放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了,靴声已在远处。
虽然早已受刑受得麻木了,耳听得那足音远去,汤正德还是免不了松了一口气。
比起不见天日的内卫刑房,这大理寺的刑房要好上一些,至少得见天光。
只是,两下里刑审的手段却差别不大,他腿上的烙印,便是大理寺的刑审官烙下的。
他缓缓落低视线,看向那天光之下的雪花。
雪片比方更大,也密了一些,风却极轻,若去得屋外,想必又是飞雪连天、遍地银霜的好景。
可惜,他身陷囚笼,却是无缘得赏了。
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在进大牢之前,曾在自家庭院里赏过一回雪景,也算了无遗憾。
“汤九郎死了。”房间里突地响起一个声音。
幽沉模糊的音线,甚至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汤正德心头一凛,收回视线,循声望去,便瞧见了立在铁门边的一道身影。
是那个留下来帮忙看守的送饭狱卒。
刑房光线幽微,即便极目去瞧,亦根本瞧不清对方的面貌衣着,只觉着,那声音似是有两分耳熟。
仿佛曾经在久远以前听过。
是谁呢?
汤正德转开了眼眸。
那一刻,他看上去又比方才苍老了些。
九郎……到底还是死了啊。
这个结果,他早有所料。
宋贯之一倒,汤正德便猜出九郎很可能不曾逃脱,只他没想到,九郎居然已经死了。
谁动的手?
“那个人”?还是宋贯之?抑或是内卫?
“有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那狱卒又开了口。
随着话音,“嚓”,一样东西疾愈闪电般地飞了过来,汤正德本能地往后一闪。
谁想,那东西忽又停住,恰停在离汤正德面门将及尺许之距,兀自上下起伏不息。
汤正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一息之后,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划过一星寒光。
眼前之物,竟是一根手指。
很短,很细,像是小儿的尾指。
似曾相识。
直勾勾地盯着那截手指,汤正德瞳孔骤缩,“哗啷”一声,他整个身子前倾过去,几乎将要贴上那截手指。
借着淡白的天光,他赫然瞧见,那手指的指背上,排列着三粒细小的胭脂痣,而在手指的下端,还有一戴缠起的铁丝,其上套着一枚小孩用的金锁。
那金锁上镌着奇异的花纹,似是某种神话里的怪物,又像是一个笔划怪异的字。
这是……
汤正德手脚一阵冰冷,木然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很强烈的情绪。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突地嘶声问道,双目暴突而起,铁镣再度“哗啷”一响,居然伸手便要去抓面前的事物。
不想,他这厢手才一伸出,那物事竟“呼”一声往后飞开,复又停在了离他更远些位置,仿佛像安了什么机关,
这个距离,恰好能够令汤正德清楚地瞧见眼前事物,却又在他手臂不及之处。
“怎么,认出来了?”狱卒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他的一只手便慢慢探进天光,手腕子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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