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随着他的动作,那截手指并金锁上下晃动起来。
汤正德这才看清,原来那狱卒手腕上套着个精钢打造护腕,里头探出一根细长的铁丝,铁丝的尽头,正拴着手指并金锁。
方才,他便是用这个机关,将这两样事物前伸或后缩的。
汤正德赤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狱卒。
纵使看不清对方形貌,他的视线,却准确地停落在了那狱卒的脸上。
那狱卒低低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屑:“我说,你也别白费那个力气了,还是好生看看这东西,看了这半天儿,你可瞧清楚了?”
汤正德张开口,喉咙里陡然迸出“呼噜”的浊重之声,满是血污的额角青筋突起,喘息了几下,方嘶声问:“你……你待如何?”
“你如何,我便如何。”狱卒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语声方歇,他的手腕便再动了几动,汤正德眼前一花,再凝神时,那截手指并金锁已然不见。
“给你五息时间考虑。”狱卒道,退回到了阴影之中。
汤正德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正面朝向那狱卒,被血污填满了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可没多少时间。”狱卒的声音很冷。
停了一息,忽尔又笑:“不妨告诉你说吧,你那个宝贝外室孙子可也没多少时间了,有人正等在那左近呢,一旦我飞鸽传书过去,那一家子就会葬身火海。”
他作势看了看天,懒洋洋地欠伸了一下:“再半个时辰,这世上便没那一家老小喽……”
“和善堂的麻脸周正。”汤正德猛然打断了他。
暗哑的声线,自他的喉咙深处发出,艰涩而低,听来竟有几分瘆人。
“哦?”那狱卒抱臂依在门边,依旧懒洋洋地,仿佛对这个答案并无兴趣。
汤正德的瞳孔再度缩紧,苍雪般的白发轻轻颤抖着,天光投下,雪粒子落满他的周身,破棉絮上已然洇满湿冷的水渍。
他仿佛不曾察觉到那冰冷,只直直地目注那狱卒。
“周正是我的人,他的手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只消与他说‘东市大老爷让我来赎西胡同南里北街的四方八宝印’,他便会将东西予了你们,到时候……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声音撕裂。
他弯着腰、躬着背,每一声咳嗽都带动得全身颤抖,到最后几乎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心肝五脏皆咳出来。
“和善堂?”那狱卒喃喃自语,明显像是没大明白:“你这老儿可莫要诓我。你大儿子跑去和善堂,不过是虚晃一枪,怎么又……”
他忽地停住话声。
数息后,低笑了起来。
“高明,高明,却原来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汤老板果然好算计。”他似是极为赞许,语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佩服:“你若不亲口说出来,我们只怕还要费些手段才能查到那地方去。”
他“呵呵”笑了两声,再度伸了个懒腰:“这却也好,两卫只怕也想不到,他们到处找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在远处。”
自汤大老爷偷偷往和善堂跑了一趟,和善堂便第一时间入了两卫之眼,而随后他们便查出,那是国丈大人开的铺子,汤正德此举,不过是一招拙劣的移祸江东之计。
待查明此节,两卫自然不会再往下细究,只会认为和善堂是被汤正德故意抛出来的幌子,实则毫无意义。
而汤正德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谁还会再去多管?而他藏于彼处的东西,便也能够堂而皇之地放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那狱卒才会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乃计中之计,汤正德确实算得精明。
“再好的算计……又有……何用……”汤自德心灰意冷地道,旋即又是一阵咳嗽:“咳咳……你们……咳咳咳……拿着那四方印……再去找回……找回兴德县,自然会有人把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们。”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嘶哑,抬起头时,眼睛里早已布满了血丝。
狱卒倚门抱臂,好整以暇看着他,没说话。
“罢了……我已然都……都说了,咳咳……你们……你们……”一连串的咳嗽将汤正德的语声再度截断,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每一下喘息,喉头都会传来一阵刺痛。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着你说,你那外室孙子自然能活下来的。”那狱卒终是开了口,语气极为温和。
然而,阴暗的刑房中,这话语显然毫无安抚之意,反叫人毛骨悚然。
而后,他忽地话头一转,笑道:“不过,兴德县又是什么鬼地方?难道不该是池州府铜陵县么?”
“哇”,这话音才一落地,汤正德便喷出了一口血。
那一刻,他眼睛里的光彩,终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直到方才,他还在话里下了套儿,故意将铜陵说成了兴德,就是在拭探对方是否在诈他。
可是,对方却一语点破。
由此可知,那手指并金锁绝非伪造,而是真的。
他埋下的最后一张底牌,到底被人给掘了出来。
第161章 腊月
一念及此,汤正德已是面若死灰,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气息。
“那个人”果然摸到了铜陵县,找到了藏在那里的那家人。
喉头陡然一阵腥甜,汤正德一张口,“哇”地一声,再度喷出了一口鲜血,随之而来的,是脑中爆发出的巨大轰鸣,仿似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围着他转。
一瞬间,他脑袋发沉、眼前发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都将冰冷的、充满血腥的气息,扎进肺腑。
那寒意刺得他喉头锐痛,心肺亦如遭千针万啮之痛。
他不得不两手扶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拼命张大了赤红的双目,两眼几乎脱眶暴出,额角青筋扭动着,身上那股死气越发地浓重,仿佛再下一刻就将断气。
可他知道,他还死不得。
他最大的秘密,如今却被人兜了个底儿掉,若得不着对方一个确定的回复,他这口气就不能断。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平缓着呼吸,为了不分心,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渐渐地,喉头撕裂般的刺痛变得越来越轻,胸腑间的灼痛亦稍减,约莫小半刻后,他青灰的面色终是逐渐恢复了正常。
“放心,你那孙子断了一指,此生无望仕途,便做个小老百姓儿也挺好,我们自会留他一命的。”那狱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是早便窥破他所思,遂再度安抚了他一句。
汤正德紧紧闭拢的眼角下,悄然滑出两滴浊泪。
是啊,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富贵显赫,却是再也无望了。
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拿着汤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并所有钱财,换来的。
总算不曾让汤家绝了户。
他该知足了。
汤正德的喉头地不住上下滚动,半晌后,方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铭……誓……”
“我发誓,你那外室孙子必会好好儿地,如若不然,便叫我天诛地灭。”狱卒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起了个誓。
似怕他不信,又笑道:“这话也算代我家主子说的,你放心罢,我主子可是一言九鼎的磊落之人。”
汤正德颤巍巍地抬起头,目注于他。
阴影之中,他只能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触不及,仿似那倚门而立的并非活人,而是一缕幽魂。
他不信这人的话。
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如何?
纵使对方只查到了铜陵县,并不曾真正查到哪一门、哪一户,可那铜陵却也不过就是个小县,人口并没多少,只消慢慢查访,总能查到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汤正德重又闭起眼,扑天盖地的寒意,早已将他的骨髓都冻成了冰。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但凡他此际咬紧了不松口,则汤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并他经年打下的基业,便会牺牲得毫无价值。
明知是悬崖,亦只能纵身一跳,只为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
他没的选。
“那个人”根本就没给他拣择的机会。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汤正德张开了眼睛。
“不是麻脸……周正……”他黑紫的嘴唇颤抖着,眼底深处写满了绝望:“周正不是……我的人,大掌柜……梁华……才是被我买……买通的。还有……还有……不是四方八宝印,而是……是八宝十方印……咳咳……”
他终是吐露了实情。
方才的那番交代,实则仍旧是他的试探,话里话外,他埋下了无数的套子。
而此刻,试探显然已无益处,他只能合盘托出。
“呵呵,受教。”那狱卒似是早便料到此节,语气十分地平淡,语罢,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成竹在胸,且,有恃无恐。
想必他亦知晓,这最后的机会,对方一定会抓住。
看着那狱卒肆无忌惮的举动,汤正德攥紧的手痉挛起来。
机关算尽,却还是白废了心机。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汤家了。
那个他幻想中光耀而富贵的汤家,终究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身子慢慢地佝偻了下去,雪粒子渐渐在他身边堆积,如同荒冢。
在汤正德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包括汤大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汤家最大的秘密,是四老爷抛弃的那对外室母子。
可无人知晓的是,多年以前,汤正德便避开耳目,偷偷在铜陵养了一家外室,并将几封重要的信件,藏在了那铜陵县中。
那些信便是汤家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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