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思及至此,徐玠面色渐寒,忖了片刻后,又问红药:“那石塔出现的规律,你找到了么?”
他时常用些新鲜词,所幸红药熟读话本子,对这些词句倒也听得懂,便斟酌着道:“许是日子太短,我倒没瞧出规律来,见过的那三次一次是上晌,两次是下晌,且中间隔的日子也没个定数。”
徐玠低低“嗯”了一声,神色间倒也无甚表示,很快便又换过一个话头:“那个得宠的会木匠活儿小太监,你可打听出是谁了么?还有,前世淹死在玉带河里的,是不是就是他?”
说这话时,他切切望住红药,凤目之中似有波光涌动。
这是他最急于知道的消息,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又约见红药。
被这样一双眸子瞧着,饶是红药与他乃是旧识,此际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下意识地便半低了脑袋,将那草棵子拨来弄去地,说道:
“这个我却是打听过了,倒还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小太监,名字叫做吴承芳,五年前进的宫,听人说他木匠活儿做得极好,挺得宠的。”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又续道:“不过么,前世那个淹死的太监到底姓甚名谁,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倒是你说的那个日子口儿,和前世淹死人的那个日子倒是差不离。”
徐玠当即眼睛一亮。
前番他与红药长谈时,便详细讲了那个乾清宫小监身死之事,彼时他因挂心于此,倒还真想起了那小太监死的具体日子,是在前世建昭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二。
因腊月二十四祭灶那一天,他不肯在府里呆着,便拉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外头吃酒,偶尔听其中一人说起“两日前死了个小太监”,方引出了那桩奇闻。
于是,他便将这个时间点告诉了红药,而红药此时之言则表明,前世的腊月二十二,玉带河确实淹死过一个小太监。
两相结合起来看,他们说的,应该正同一人、同一事,那个淹死的小太监,有极大可能便是吴承芳。
不,是肯定就是吴承芳。
“那你可见过吴承芳?”徐玠再问红药,两眼却转望着阶前荒草,眉头压下,神情凝重。
事情越接近他的猜测,他便越觉不安。
“前几日见过一次。”红药此时答道,眉心亦蹙了起来:“因记着你之前的嘱咐,我趁着没人瞧见,便悄悄地跟了他一段路,也是巧,正好瞧见他去找了陈长生。”
徐玠一下子抬起头。
陈长生?
那不正是红药所说的可疑人物之一?
“陈长生给了吴承芳几样小物什。”红药又道,声音非常地轻:“我远远瞧了一眼,那些东西像是在外头买的,有巴掌大的红泥小炉子、玻璃珠串儿什么的,还有一种大红的四方络子,听说叫什么吉祥结。吴承芳好像特别喜欢这些玩意儿,拿着就没撒过手,笑得别提多高兴了。”
顿了顿,又添补了一句:“我过后打听过,吴承芳比陈长生小了三岁。陈长生今年十八。”
言下之意,吴承芳如今也就十五,半大的小子,玩心自然很大,所以才会喜欢这些玩物。
“那你瞧着,他与陈长生很熟么?”徐玠沉声问道,面色极为肃杀。
事实上,自发现陈长生竟与吴承芳交好后,红药亦隐隐觉出不对,此时亦是神色沉凝,道:
“若是你问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两个关系很近,我恍惚听见吴承芳叫陈长生大哥来着,在宫里,若不是特别亲近之人,断不会这般称呼。我猜着吧……”
红药抬手搔了搔额前碎发,细声道:“……他两个说不得拜了把子。”
徐玠一时未语,只起身在阶前踱了几步,蓦地驻足,沉声道:“陈长生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结交吴承芳的。”
寒鸦般的音线,冰锥子一样,直直扎进红药心底。
她不由凛然,一转头,便瞧见了徐玠冷肃的脸。
她有一息的怔忡。
这样的他,委实让她陌生。
两世相处,她还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锐利、森然、锋芒毕露,如破空的利箭、出鞘的长刀。
红药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怪道前世刘瘸子敢跟金兵动刀子呢,果然的,这人很有几分凶性,上辈子她倒没瞧出来。
“我现在怀疑,吴承芳前世就是死在陈长生手上的。”徐玠再度开了口,冷湛的眸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青石照壁。
红药没说话。
她其实也有一点这种感觉,只那感觉很模糊,他一说,她方觉出。
徐玠很快又续:“你看,那石塔乃是陈长生一伙联络的手段,如今我们知道,这伙人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孙红菱。你上回又说,那红菱经常趁夜外出,有不少次回来的时候,你从她身上闻到了水腥气。我推测,他们的行动,一定就在玉带河附近。”
红药听得一呆,随后恍然大悟,手中草棵散落了一地:“着啊,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是像,而是肯定是。”徐玠断然语道,神情十分笃定。
那六局一司便在玉带河畔,而据红药所言,红菱每晚外出,最长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将时间与事件相叠,则可得出一个结论:除玉带河外,再无第二处能够同时符合以上两个条件,既有水,且足够红菱在半个时辰内往返。
再往下推测,那红菱身带水腥气,说不得便是精通水性之人,而若当真如此,则其在玉带河某处动个手脚、或设个简易的机关之类,想亦不难。
“陈长生与红菱密谋害死了吴承芳。从你此前诸般描述来看,此事中的主使者便是陈长生,红菱则是帮凶。”徐玠沉声说道。
这个推断并非毫无根据。
第一,陈长生前世乃是元光帝身边的大太监,而据红药所知,他是突然被擢拔上去的,此前并不出挑。
徐玠认为,这绝非陈长生运道好,而是他必然早就投效了诚王,或者是投效于暗助诚王那一方的势力,甚而他根本就是他们派来的钉子,且深得主子信任,这才会一步登天。
至于红菱,早在建昭十六年,她便殉葬而死,可见是被当成了弃子。
其次,陈长生、孙红菱、吴承芳,这三人的关系一暗一明,再结合吴承芳前世淹死的可能性,陈、孙二人的可疑度自是大大提升。
第三,则来自于徐玠前些时候的暗访。
自上回与红药分开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去查红菱与陈长生,却是所获甚微。
红菱也就罢了,好歹她还有几门亲戚活着,陈长生却是父母双亡、亲朋俱死,连个熟悉他的街坊都找不着,简直像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据此,徐玠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是陈长生么?
或许,真的陈长生早就死了,而宫里的陈长生,则是有人冒名顶替?!
当然,这只是徐玠的猜测,并无确证,不过,陈长生必定来历可疑,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第163章 周全
还有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便是前世那个后来顶替了吴承芳的小太监。
据红药回忆,那小太监曾认过个一干哥哥,叫做林朝忠。
而这个林朝忠,后来在元光朝时升任了掌司一职,听人说,那是陈长生从中使的力。
换言之,林朝忠与陈长生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而巧的是,那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又与林朝忠拜了把子。
这就很有意思了。
在徐玠的推测中,顶替吴承芳的小太监,就是给建昭帝投毒之人,再结合红药所言,陈长生便浮出了水面。
此外,红药亦曾言道,建昭帝病重驾崩当晚,有几个太监便连夜投了井,其中就有一个据说特别受宠的小太监。
徐玠猜测,这个投井的受宠小太监,应该便是顶替吴承芳之人。
他亦如孙红菱一般,成了弃子,而陈长生、林朝忠二人,则踩着这些弃子的尸骨,爬到了高处。
这是一条极为清晰的利益链,最大的获益者,便是陈长生。
亦即是说,他杀死吴承芳的动机最大。
他二人既然交好,则陈动手杀吴便一点不难,只消将吴承芳骗去玉带河某处,或推其落水,或借机关导致其不慎滑入水中,皆可致其溺毙。
而这其中至为关键者,便是……
“红药,你们六局一司平素何时最清闲?”徐玠陡然问道。
若要吴承芳必死,则其落水的时间,便极为关键。
陈长生一定会选在玉带河左近闲人最少之时,诱其落水。
人少则冷清,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冻,吴承芳的呼救与挣扎,自是无人听闻。
许是情绪起伏之故,他的声音刺刺拉拉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红药忍不住打了个抖,抱紧了肩膀,开口时,说话声也有几分哆嗦:“嗯……让我想想……”
她蹙起眉心,又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好容易方抑住了颤抖,小心翼翼地道:“嗯,素昔六局最清闲的时候,便是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
这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因贵主儿们皆会歇午,那个时段差事自然少,六局便也跟着闲了下来。
徐玠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红药,沉声道:“腊月二十二午饭后的那一个时辰,能不能请你在玉带河那边守着?”
红药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守玉带河?
这是干嘛?
然而,当视线触及那双清幽的眸子时,红药那混沌的脑海中,不知怎么,居然划过了一个念头。
“你要救下吴承芳?!”她脱口而出,歇了一拍,改口道:“你是要我去救下吴承芳?”
那个“我”字,她咬得极重。
“对,有劳你。”徐玠正色道,抱拳郑重施了一礼。
红药坐着没动。
也不知是不是才瞧了话本子、被里头精彩纷呈的阴谋阳谋给感染了,这一刻,她那脑瓜子转得堪比陀螺,竟是格外地脉络分明,此时便又顺着思绪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趁着六局午休之时,守在前世吴承芳淹死的那片河滩,在他落水后施以援手,以便护其性命?”
“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我正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也想到了。”徐玠很有诚意地赞了一句,旋即又笑:“从前你就爱说自己笨,可在我看来,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却也不多。”
红药愣了愣,再下一息,她那嘴一下子便咧到了耳根儿,脸都快红了。
哎呀,被夸奖了呢。
虽然这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可架不住听着顺耳啊。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不曾被人夸过聪明,难得来上一回,还别说,那滋味真真是不错,这会子她脚底下都有点儿飘了。
原来,做个聪明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又满足、又有成就感、甚至有那么一瞬觉着自己无所不能。
怪不得那些贵主就喜欢听底下人恭维“主子明鉴”呢,这感觉,委实是美得很。
“那……行吧。”下死力抿住嘴,以不令自己再露出傻乐的表情来,红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便听你的,去守株待兔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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