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张婕妤提起帕子掩唇,亦掩去了一声低叹:“那倒该好生养着才好,就别来这里吹风了,也免得又病了。”
话虽不错,只这般听着,总觉怪异。
依钱寿芳的性子,这话她通常不会接。
然这一回,她竟罕见地表示了赞同:“主子说的是。这天气忽冷忽热地,变化特别大,很容易就病了,倒不如安心养着为好。”
张婕妤“嗯”了一声,再无别话,这话题亦就此终结。
等待总是漫长的,好在左右皆是熟人,偶尔说说话,却也不觉乏味。
便在这期间,外头宫人的通传声时不时便要响一回,众嫔妃亦随声起身见礼。
约一刻半后,庄、敬、淑、宁、贤、惠(排名有先后)诸妃,以及荀贵妃、周皇后,终是全部到场。
而随着她们的到来,李太后亦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驾临仁寿宫。
直到那一刻,包括张婕妤在内的所有人,尽皆长出了一口气。
丽嫔果然没来。
今儿的晨定,总算能够畅快呼吸了。
张婕妤只觉如释重负,再扫眼旁处,至少她所在的这一片,亦有不少人面现笑容,好似卸下千斤的重担一般,那一份欢喜,堪称溢于言表。
事实上,不只是满殿的嫔妃,便连端坐于上首宝座的李太后,在听得大宫女程寿眉禀报说“丽嫔娘娘因病未至”时,她老人家那张慈和的脸上,亦是松泛了好些。
这绝非丽嫔人品恶劣,引得众人避如蛇蝎,而是因为,她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丽嫔的家乡,远在关外。
据说,彼处百姓皆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生,主食为牛肉与羊肉,且还有个奇俗:一生只洗三次澡,生一次、死一次、成亲时一次。
这其实也是气候条件所至,倒非是他们不爱干净。而丽嫔自进宫之后,更是移风易俗,也没死抱着这风习不放。
只是,她的口味到底与中原人不同,几乎顿顿离不得羊肉,久而久之,那衣裙发鬓之上,便难免会沾上些气味,偏她又爱熏香,尤其沉迷于各种浓烈乃至冲鼻的熏香,于是,她身上那个味道么……
总之,一言难尽。
因此,尽管她性情开朗、为人豪爽,从不与人玩心眼,是宫里难得的透明如水之人,好些人都挺喜欢她的,然大家还是觉着,这等人多、气味大的地方,丽嫔还是不出现为妙。
“这孩子,想必这时候正伤心呢。”李太后忽地道。
语毕,叹了一声,眉间划过几许悒色。
丽嫔便是去年滑胎的双嫔之一,她这一胎滑得极为凶险,晕迷了好几日方醒,现下还不怎么能下榻,更遑论吹风了。
然无论如何,她至少算是保住了性命,另一个宜嫔却没她这样的好运道,开春的时候,到底还是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不少人面露戚色。
去岁,三位嫔妃相继出事,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到今年才缓过来些。如今李太后这一叹,倒教人又想起了那个肃杀的冬天。
“母后也莫太挂怀了。”周皇后清嗽一声,缓缓说道。
许是常年习练之故,此言音量颇高,却并不见急迫,入耳时,只觉清朗明亮:“妾身前些时候去瞧过丽嫔一回,她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说起来,她比我们可强得多,身子骨一向健壮。妾身想着,再将养些时日,她应该就能下榻了。”
“谁说不是呢。”六妃之首的庄妃接下了话头,柔和的语声,纵使拔高了,亦徐徐有若春风:“如今正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天气也暖和,丽嫔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此便好。”李太后道。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本就忌讳此等丧气事,不欲多言,是以很快收束话题,提声道:“罢了,趁着今儿天气好,人也来得齐,倒有件正事要与你们说。”
众女闻言,尽皆讶然。
通常说来,这每月一次的晨定,不过是大家闲聊,以消磨时间,顺便再争个奇、斗个妍,勾引勾引偶尔出现的皇帝陛下,如此而已,鲜少论及正事。
可李太后今日却一反常态,正正经经说起事来,众女自是讶然。
扫视了众人一眼,李太后缓声道:“前几日陛下来瞧我,说是好些年没去过行宫了,今年夏天想过去避个暑,因来问一问我的意思。我觉着这是好事,便应下了。”
她素昔平和,尝言后宫就是个大家族,嫔妃们则是“家中小辈”,每每言事、如话家常,几乎从不以“哀家”自称,众人也已经习惯了。
而饶是如此,陡然听闻这个消息,殿中氛围亦是一变。
那一刹,虽无人言声、满室寂静,只那一缕缕眼风、一张张面容,却分明有着别样的意味。
若是眼神也能说话,想必此时已是一片喧阗。
李太后看在眼中,心下哂然,口中又续:“我后来细想了想,陛下自打登基之后,竟还从不曾去行宫消过暑,更遑论春猎秋围、打马游乐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感慨起来:“这些年来,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百姓民生操劳,如今难得他要去行宫住一些时日,我想着,总要把那地方收拾妥当了,让陛下舒舒服服地住着,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才安。”
话音落地,殿中又是一阵安静的躁动。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却不知,伴驾的都有谁?
刹那间,无数双发亮的眼睛看向上座,便连几个高位嫔妃,亦是眸光闪动。
行宫这一去,少说也需两、三个月,若得常伴君侧,甚或怀上龙种,岂不为美?
第019章 小六
“这原该是妾身之事。只妾身无用,却是劳动了母后,妾身委实汗颜。”周皇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一开口,那些火热的视线,登时便凉下去一多半儿。
如果说,李太后是慈和的老祖宗,那么,周皇后便是严厉的宗妇,素来持“家”有度,众人皆有些惧她。
“是啊,母后,妾身也觉着,您一个人忙这事儿,只怕太辛苦了些。”六妃中倒数第二的贤妃,清清静静地接了口。
她是个臻首蛾眉的美人儿,说话时,天鹅般的颈项微扬着,纵使言辞切切,却也不见紧迫,予人的感觉仍旧雅静。
紧挨其后的惠妃闻言,眉眼不动,掩于袖中的手指,却是轻轻一弹。
贤妃这脸皮可真够厚的。
皇后这厢方退了半步,她便立时打蛇随棍上,倒像当真要为太后娘娘分忧似地,简直可笑。
不就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众妃嫔神情各异,周皇后却是肃了容,回头看向贤妃,将螺子钿描得乌黑细长的眉,轻轻一蹙:“本宫记着,妹妹才病重来着,莫非好了?”
“噗哧”,荀贵妃当先没忍住,笑出了声,忙又将衣袖遮了半面,只露出一双乌润漆黑的眸,而那眸子深处,则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嘲讽,又带几分兴味。
皇后娘娘这番话,却是有一段公案的。
便在三日前,建昭帝在坤宁宫过夜,储秀宫大宫女忽地前来报信,道是贤妃娘娘病重,恐要请御医夜诊,需得建昭帝亲下一道口谕。
言外之意,便是“臣妾病重,请陛下垂怜,最好能来探看臣妾一番”。
至于所谓病重,这话有多少水分,帝后二人心知肚明。
彼时建昭帝已然躺下了,委实懒怠动弹,遂命尚食局典药过去瞧了瞧,又遣了大太监常若愚前往压阵,结果报回来的消息是:贤妃是积了食,饿几顿就好。
此事后来不知怎么便传开了,贤妃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就连建昭帝有一回见了贤妃,亦曾玩笑地问她“爱妃积食好了不曾”,令她越发成了一个笑话。而周皇后此时提及,既是讥讽、亦是警告。
众人视线尽皆扫来,贤妃却是如若未见,只抬手轻抚发鬓,悠然道:“多谢皇后娘娘动问,妾身如今已然大好了,便想着为母后分忧,尽一尽孝,想来母后也不会怪罪妾身的。”
“罢了,我知道你这一片孝心,只我瞧你脸色也并不大好,还是好生养一养罢。”李太后不开口则已,开口便一锤定音。
贤妃闻言,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变化,仍是清雅如常:“蒙母后错爱,妾身便恭敬不如众命了。”
倒也不曾死缠烂打,还算有些风度。
周皇后眼皮跳了一下,转首不再去看。
这些牛鬼蛇神,她真是多看一眼都闹心。
李太后微笑颔首,道了声“好孩子”,复又望向众人,语声变得肃然起来:“事情便是如此。虽日子还远着,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到底也要先行操持起来,也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一旁的荀贵妃便掩袖笑道:“母后,妾身等到底要做些什么、怎么做,您老直说便是,可别让咱们猜来猜去的。您老人家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哪?”
她是在场诸女中身份第三高的人,仅次于李太后并周皇后,因生得国色天香,又有一张巧嘴,极会说笑话,故不只建昭帝宠她,李太后与周皇后也皆厚待于她。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李太后更是笑得不行,将手指着她道:“瞧把你给懒的,便猜一猜我的心思又能怎么着?断累不坏你的。”
这话引来了更多的笑声,而那些原本冷却下去的视线,经此一言,亦重又变得火烫起来。
现下总该说伴驾的人选了吧?
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的。
“旁的先不论,只说那行宫,空关了十几年,如今可能住人?”周皇后便像是专为打击众人而生的,语声一起,殿中氛围便又是一凉。
有那脑子灵活的,此时已然咂么出了一点味道。
周皇后与李太后这一来一回的,像在唱双簧,而今日所谓的正事,只怕亦非伴驾人选,倒像是冲着修缮行宫去的。
此念一生,好些人的心头与手头,皆开始发紧。
该不会太后娘娘叫大伙儿捐银子吧?
听说最近国库空虚,陛下正为此发愁,莫非今儿是要借太后娘娘的手,跟他的大小老婆们讨点银子花花?
“皇后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如今最紧要之事,是要把行宫先清出来。”李太后接口说道,语声依然沉肃。
这算是把话挑明了。
一时间,满殿又是一通眼风乱飞。
说起来,这大齐朝的避暑行宫,确实已经空了好些年了。
先帝在位时,便鲜少驾临此处,加上建昭帝登基的这十三年,前后加起来空了二十年不止。
“这清扫起来,恐要花好一番功夫呢。”说话的是淑妃。
她模样清丽、秉性安静,平素只爱个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外头的是非很少沾边,这一个“淑”字,得来不虚。
此刻,她丝缎般柔滑的声线,正自飘过众人耳畔:“妾身记得,前几年春天打雷,临华殿的房顶都给炸出一个洞来,行宫那屋子已然旧的很了,情形想必不太好。”
李太后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正是这话。昨儿我特意叫了小六来问,他说工部的人才去瞧过,天幸那屋子倒都没坏,前几年打雷也只倒了几棵树。只那地方多年来乏人打扫,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好些地方脏得下不去脚。”
她口中所言的小六,乃是建昭帝的六侄子——东平郡王。
东平郡王幼时,曾在李太后身边养过一段日子。
彼时,李太后还是李皇后,因多年无子,整日郁郁寡欢。
先帝是个重情之人,见她如此,十分不忍,便大手一挥,将已封了庆王的皇长子膝下幼子抱过来,交给她养着,那幼子便是东平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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