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第191章 山洞
红药在角门边站了一会儿。
夏日炎炎,又值午后,赏花与洒扫之人,自然都不会出现,诚如之前红菱所言,这地方确实很清静。
说起来,寿安宫正位于慈宁宫的斜后方,两下里隔了三条长街,因夹道交错、遍植银杏,元光朝时,被附庸风雅的元光由命名为“金霞路”。
红药怅然想着,掏出帕子来扇风。
“砰”,身手角门突然被人拉开,一个穿绿衣的小宫女慌里慌张冲出来,险些与红药撞个正着。
那小宫女不意此处有人,直吓得花容失色,蹬蹬蹬连退数步,脱口便叫出一句“哎呀”。
语毕忽觉不妥,忙两手捂住嘴,一双大眼睛怔怔看着红药。
红药亦张大眼睛回望于她。
四下寂静,错落的巷弄间,凉风习习,并无人来。
这数息的安静,让小宫女心头渐松。她慢慢放下手,歪着脑袋打量红药,两个眼睛转来转去地,显是在打什么主意。
红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面色虽不曾白,声音却在打颤,拿帕子拍着心口:“天哪,真是……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似是吓得狠了,一脸地心有余悸。
“呸!呸!什么死呀话的,不许胡唚!”小宫女登时恼了,用力朝地下连啐数声,昂着脑袋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红药:“你犯宫规了,知道不?”
宫中忌不祥之语,红药之言确实犯了忌,依宫规是要打的。
红药连忙噤声,哆哆嗦嗦地低下头绞动着手指,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两个字:
害怕。
瞧着就是个胆小的。
前世时,她也的确是害怕胆怯,不知所措。
小宫女见状,眼珠转了转,嘴角一翘,蓦地一把抓住红药的手,凶巴巴地道:“你跟我来!”
红药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那小宫女已是不由分说将她扯进角门,回手“砰”一声把门关严,转身俩眼一瞪:“不许出声!”
一面口头威胁,一面还晃了晃小拳头。
红药实在没办法子让自己“吓白了脸”,只好低头装害怕:“我……我知道了,姑姑有话好好说。”
“乖,听话,跟我来,有你的好处。”小宫女哄小孩子似地道,手上竟也颇有把子力气,扯着红药步履如飞便往里走。
庭院很静,知了早被粘得没了,满地白亮的大太阳,砖缝之间,蔫搭搭地弯着几根细草,树叶子也都萎着。
红药跌跌撞撞被小宫女拉进花园,穿过几道小径,便来到了一处很大的山石子前。
“蹲这儿。”小宫女伸手一指某处背阴处,示意红药蹲下,复又抬手擦去鼻尖儿上的细汗。
红药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诚如前世。
而后,悄然四顾,心下生出几分感慨。
几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这片山石子亦尝于梦中出现,而此时、此刻,梦中之人、之事、之物,就在她的眼前,触手可及。
“啧,往哪儿摸呢你。”小宫女像是又恼了,声音也凶。
红药被她说得怔了怔,低头一瞧,便见自己的手正搭在石头上。
还真摸上了!
她忙缩手,抬头陪笑道:“姑姑恕罪。”
口口声声姑姑,并非红药示弱,而是这小宫女虽瞧着不比红药大两岁,却是一身头宫女的服色,比红药高着两级还多呢,自然得称一声姑姑。
哪怕红药自觉能当她祖奶奶。
小宫女鼻孔翘上天,“哼”了一声,竖起手指朝红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面朝山石子下方一个很小的洞口屈了屈膝,柔声道:“殿下,我找了个人来陪您说话,这样儿您就不会闷了。”
“……”洞中并无回音。
“殿下,奴婢这就去找吴嬷嬷来,到时候您就自个儿出来,好不好?”小宫女细声软语,鼻尖儿上又有了汗。
“……”石洞里依旧没有回音,仿佛那小宫女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那奴婢这就去了,您便在里头歇着吧,若是闷了,便和这丫头说话。”
“……”还是毫无动静。
红药往边上瞅了瞅,却见那洞口约两尺见方,小孩子能钻进去,大人进去就比较困难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叹,却是出自小宫女。
她怅怅地向着山洞又一蹲身,起来后,一张脸又变得凶巴巴地起来:“你好生在这里守着,哪儿都不许去!”
言至此,再度晃了晃小拳头,呲牙道:“知道了吗?”
“是……姐姐么?”一个很慢、很低的声音忽地响起,阻住了红药的回话。
奶声奶气,一口京腔却是字正腔圆。
红药立时闭嘴,面现愣怔。
当然,这是演的。
事实上,她不仅知道洞中是哪位殿下,亦知她何以至此。
那小宫女闻言,却像是欢喜极了,大眼睛弯成朋牙儿,笑眯眯地道:“是的呢,殿下,奴婢给您找来的是个小宫女。”
说着上下端详红药两眼,很快又道:“这小宫女是六局的,瞧着有点儿笨笨的,长得还算不讨厌。”
洞里又没声音了。
小宫女仍旧笑吟吟地,仿佛只听见那一声问话,便已心满意足。
她最后一次望向红药,以动作与表情加以威胁,随后便飞跑了出去。
周遭一下子变得极静。
没有风,连花香都闻不到一丝。
红药蹲了好一会儿,只觉脚底发麻,悄悄换了个姿势。
“姐姐……会说……故事么?”那个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
很慢的吐字,每个字的间隔至少比常人长了三息。
红药莫名有些伤感。
一刹儿的功夫,她眼前似是幻化现出一个很小的身影,坐在那满天满地的缟素间,圆鼓鼓的双髻垂下两根细麻绳,风一次,就轻轻晃荡一下。
很孤单。
红药鼻尖酸了酸。
三公主。
那个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小公主,前世时,死在了太后娘娘的灵堂。
太医说,三公主是因太过伤心,损及心脉而身故的。
世有“心碎欲绝”之说,而三公主,却是真正地命绝于斯。
第192章 故事
红药的眼睛有点发涩。
这个早早便离了人世的小女孩,如今正躲在她身边的山洞里,问她会不会讲故事。
真是孩子话。
或许,前世便是总也没人说故事给她听,所以,外头才来了个不认识的宫女,她开口便要听故事。
捺下万般思绪,红药放柔语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呢?”
没有回音。
像是那洞中的小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红药却能想象出小姑娘支着下巴、皱着小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
前世有限的几次,她亦曾见过三公主这个表情,就像一个满腹忧愁的小大人。
虽然她才只有八岁。
红药耐心地等着。
夏风拂来,轻而且静,似是生恐惊动了什么。
“那……姐姐会讲……什么故事呢?”许久之后,小女孩终是问出了想问之事。
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
很显然,思索加上提问,让她的反应变得格外地迟缓。
红药无声一叹。
三公主原先是很活泼的,话也说得很好,不过,自前年她母妃病故之后,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时常一个人发呆,只有在太后娘娘跟前时,她才会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可是,三位殿下功课很紧,即便她们就住在仁寿宫后头,每日里也就只能在晚饭后见上太后一面。
久而久之,三公主便越发地沉默,说话行事亦比常人慢了好几拍,功课也落下了。
她心里约莫也是急的,听人说,每天晚上,三公主寝宫里的灯,总是熄得最晚的。
然而,即便她花了成倍的时间与精力读书,那功课却还是越落越多,与两个姐姐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于是,她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太后娘娘甚是着紧,请太医来瞧过好几次,而几位太医给出的诊断却是一致的:
三公主这是心病,而这世上,心病只能心药来医。
太后娘娘便给她换了活泼的小宫人服侍,又想停了她的功课,可太医又说,与两个姐姐时常在一起,于三公主的病情是有益的,若是落了单,病症只会更重。
看着一天天沉默下去的三公主,太后娘娘极心疼,好吃的、好玩的不知赏的多少,却鲜少换来她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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