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前世时,直到三公主身死,红药亦不曾见她笑过一次。
可怜的娃儿。
红药怜悯地想着,面上仍旧含笑,柔声道:“启禀殿下,奴婢会说的故事特别多来着,要不奴婢就先讲一个,殿下若是觉得好听,就听着,若是不好听呢,殿下就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再换一个,好不好?”
回答她的,仍旧是如若无人的寂静。
小女孩定是又犯愁了,这会子没准儿连小手帕都要揪起来了。
直到又一阵微风拂来,六角亭下的马蹄铁发出一声清响,三公主才低低说了一个“好”字。
那声音险些便被盖了过去,所幸红药一直侧耳细听,才不曾错过。
她忙应是,张口便要开讲。
然而,再下一息,忽又踯躅。
说起来,这故事却也不好乱讲,得好生拣择一个。
说哪个好呢?
她摸了摸下巴。
前世时,她也是被三公主命讲故事,只彼时她腹内空空,绞尽脑汁才讲了个从于寿竹那里听来的狐仙的故事。
如今的红药自不可同日而语。
她可是有话本子打底的宫女,故事一大把,可是,这选择多了,却也犯难,不知讲什么才好。
要不……就讲《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红药想了想,又飞快将这念头按下。
不好,这书里见天儿地斗,一家子姐妹为块布料都能吵上好几章,一点都不友爱,会教坏三公主的。
那就换成……《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红药咂么了一会儿,又觉不妥。
书中最大的反派可也是个公主,这不正犯了三公主的忌讳么?
不成不成。
她连连摇头,又将这故事给否了,再忖片刻,最终决定,就讲农家女的故事。
一则这故事正新,她记得很清楚,二则这话本子不犯忌讳,那农户的日子三公主没见过,倒也算新鲜。
迅速做下决定,红药便清了清嗓子,娓娓开讲:
“奴婢要说的这个故事呢,是说的一个村姑,姓费名珠,生在水乡。这位费姑娘一大家十几口子住在一起,虽家中也有几亩薄田,只因年年灾荒,收成很不好,且这费珠又是个姑娘家,根本算不上壮劳力,在家里便很不受待见,她祖母时常使唤她不提,每天连口饱饭都不给吃,日子过得特别地苦。不过,费姑娘很聪明,有一极手精湛的箭术,她便自个儿想法子……”
“吭吭吭吭……”山洞中忽地响起一阵闷笑,打断了红药的讲述。
她愕然停声。
这说得好好儿地,三公主怎么笑起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一息之后,红药忽又震惊。
天,三公主居然在笑?
她没听错吧?
红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想到,居然能亲耳听见三公主的笑声。
此时,那笑声已然越来越清晰,从开始的“吭吭吭”憋笑,到后来的“吃吃吃”偷笑,且笑声中还伴随着衣物摩擦之声,以及几声很慢、很慢的“唉哟”。
这是……笑得肚子疼了?
红药猜想。
于是,越发震惊,以及不解。
她就不明白了,这故事哪里好笑?
这么苦一村姑,饭都吃不饱,多可怜哪,红药最初看的时候还挺揪心的呢。
“肥……肥猪……嘎嘎嘎嘎……”偷笑终于变成了大笑,三公主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奇怪的是,这样笑着的她,居然语速变快,说话也变得连结了起来:“这村姑的名字怎么叫肥猪……好好笑……嘎嘎嘎嘎……”
清脆的笑声,小蹦豆儿似地一粒粒往外跳着,似能想见那张笑得发皱的小脸儿。
红药愣住了。
肥猪?
琢磨了一会儿,她蓦地恍然大悟。
费珠,可不就肥猪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红药是看的话本子,自难以瞧出端倪,而三公主却是“听”故事,这两个字字音相同,反倒比红药更早明白过来。
这一想,红药自个儿也绷不住乐。
这谁写的话本子啊?女主居然叫肥猪,这也太促狭了,赶明儿定要告诉徐玠。
于是,寂静的花园深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咭咭咯咯”笑个没完,红药最后脚都笑软了,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蓦地,一道清冷的音线响起在身后。
洞内洞外,笑声俱皆一静。
红药虽早有预感,却还是微觉吃惊,忙息了笑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个三十许的女子,著青衣、系黛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丰润白晰的脸上,眉头夹得死紧。
在她的身后,方才那小宫女正束手立着,再不见之前凶巴巴的模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红药忙向身上扑打几下,掸去浮灰,起身行礼:“红药见过吴嬷嬷。”
来人正是那小宫女所说的吴嬷嬷,亦是三公主的乳母。
“笑什么呢?”吴嬷嬷似极不虞,沉着脸走过来,看向红药的视线蕴着几分责备:“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以为这里是外头坊市么?”
说着又转向洞口,语声与神情同时变得柔和起来,屈膝道:“殿下,奴婢来了。”
洞中寂然。
方才还笑得喘不上气的三公主,此时又不出声了。
吴嬷嬷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款提裙摆,从容跽坐于地,腰背挺直、颈项微曲,姿态之优雅,仿佛她膝下并非泥地,而是华贵的锦毡。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不出一声。
红药束手退至一旁,与那小宫女并立于侧,亦是沉默不语。
“嬷嬷……我……本宫想……踢毽子。”良久后,三公主终于开了口。
这一刻,她又换回了方才那种慢吞吞的语速,唯一不同的是,尾音略略扬起,像是在撒娇。
看得出,她与吴嬷嬷很亲近,语气中有着极强的依恋。
“殿下,奴婢很早以前就和您说过,您是全大齐最高贵的姑娘,说话行事自有体度。如今您不现身、不露面儿,只藏在那洞子里头与奴婢说话,奴婢连您的脸都瞧不着,难不成竟向着洞子回话么?这成什么了呢?”吴嬷嬷的声音非常温柔,字字在理,谆谆教诲。
歇了一息,她又不紧不慢地续道:“殿下想踢毽子,这原也没什么,等殿下身子养好了再踢也不迟。只奴婢不过略劝几句,殿下便赌气跑到这洞子里,万一撞坏了哪里,奴婢自是罪该万死,可殿下忍心教太后娘娘担心么?万一她老人家急出什么来,殿下心里就好受了么?”
说到此处,吴嬷嬷微抬起头,双眼平视,面上痛心的神色:“再,殿下乃是千金之体,那市井野话竟是少听为妙。殿下如今还小,尚不懂得分辨好坏,万一被那些歪话引去邪路,奴婢便是犯下了万死莫赎之罪。”
她忽地伏地,重重叩首,那沉重的“咚”地一响,直震得地面都以颤抖。
而当她起身时,额头正中已然留下了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印。
她肃容道:“说来说去,这都是奴婢的错儿,奴婢一时懒散,忘了提醒殿下远小人,奴婢稍后自会去领板子。只奴婢在这儿还是要劝一句,请殿下想一想太后娘娘,万莫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语毕,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青印迅速洇出紫斑,可见这两下是下了死力的。
洞中许久没有声息。
吴嬷嬷亦不说话。
红药与那小宫女更是噤了声。
不过,红药之噤声,只流于表面,实则面色如常、低垂的眼底甚至还有几分无聊,显是对吴嬷嬷这番话毫无触动。
那小宫女却不同。
此刻的她,面色惨白如纸,搁在身侧的手亦在轻颤。
“嬷嬷……不打……”许久之后,稚嫩的童音才慢慢响起,每个字都吐得极重,还带着几分鼻音。
随后,洞中便响起衣物窸窣之声,再过数息,一双丫髻缓缓探出洞品,那髻上的珍珠一摇一晃,不多时,便晃出个白晰瘦弱、眉眼清秀的小人儿。
正是三公主。
她自己从洞里爬出来了。
“殿下您可算出来了。”一见三公主,吴嬷嬷登时面色一喜,不顾那泥地碎石,膝行上前,一把便将三公主搂在怀里,目中滚下泪来,哽咽道:“殿下怎么就跑到那里头去了呢?奴婢真是……”
她似是哽住了,忙举袖向眼角揉了揉,又将三公主略略拉开些,急急地端详她的脸,还拉起她的手翻看,连声问:“殿下有没有伤着哪里?手上可破了?可撞着脸不曾?身上痛不痛?要奴婢给殿下揉一揉么?”
殷殷皆是关怀,纵是亲生母女见面,亦不过如此。
三公主小脸儿瘦瘦的,一双眼睛出奇地大,此时,那大眼睛里已然蓄了两泡泪,盈盈欲坠。
“嬷嬷……不必领……板子……”她紧紧抓着吴嬷嬷的衣袖,似是生怕她走开,瘦小的面颊涨得通红,带着哭腔的语声比方才更慢、也更断续:
“都是……欢欢……自己……不好,嬷嬷……不挨……板子,欢欢来……替嬷嬷……挨板子,欢欢……不怕痛……”
短短几句话,她说得极慢,面颊涨得通红,像是想要快点把话说完,可偏偏舌头打结,越说越慢,越慢越急,渐渐地,她的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颊边的通红亦开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在那“呼哧呼哧”的急喘声中,她细瘦的小手却始终紧紧抓住吴嬷嬷衣袖,因用了大力,手指都有点变形了。
“嬷嬷……嬷嬷……欢欢……”她像是还有话要说,却怎样也说不完整,面色由紫转青,两眼反插上去,瞧着竟似要晕倒。
红药大骇,想着,若是三公主晕倒了,她只怕讨不得好去,脚下动了动,忍不住就想过去帮忙。
然而,再一转眸,却见那小宫女始终站着不动,苍白的脸上,表情一如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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