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这小太监,是去专门程家颁旨的。
柳娘子医术超绝,令后宫终于不再一片荒芜,如此大功,自当重赏,陛下便想赏程家一个前程。
不过,在徐玠的干预下,这一份前程,便落在了年仅六岁的程良身上。
他被封为“逍遥伯”。
柳娘子因是其生母,便也相应地得了个诰命。
有此封赏,柳氏母子从此再无须仰仗他人鼻息,反过来,程家还要格外巴结他们。
说起来,这逍遥伯亦只是个虚爵,除每年定例之米粮银钱外,既无实权,亦不得荫封。
换言之,程良一死,程家便仍旧回归庶民。
而即便如此,于程家而言,这亦是泼天的富贵,那小太监宣旨时,程家父子很整齐地同时抽了过去,还是徐玠掐人中给掐醒的。
此事在坊间颇为轰动,然奇怪的是,不出几日,消息却又被压了下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忽忽仲秋已过,玉京城中,银杏流金、桂子飘香,有那富贵人家,已然吃上了新上市的螃蟹。而那些并不富裕的人家,今年亦时兴起一样新鲜吃食——烤红薯。
这红薯据说是外邦之物,大齐本地却是没有的,也算罕物。只此物虽少有,种植的法子却似是很简单,京郊东平郡王府的庄子上便种了好些,且收成极好。
于是,便有那徐家最会读书的五爷,想出了这么个吃法,以铁筒架炉,火烤食之,一经面市,立时便成了最时兴的吃食。
虽然这东西不算便宜,却也不及螃蟹价高,且烤熟之后,自有一股香甜,而更紧要的是,这红薯极好种,几乎是一种即活,很快便引得周遭行省效仿,不出两年,辽北饥荒竟因之得解,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玉京城中,有一处极幽静的坊市,位于城南,唤做柳叶渡。因居于此处者多清流士族、书香门第,又或是些专事文书职司的官员,故这柳叶渡又有个别号,叫做文人坊。
这一日午后,天有些阴,似是将要落雨,一名士子打扮的青衣男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柳叶渡白溪巷一户人家的院门。
许是院中人正歇午,他连敲了好几次,那院门方被个总角小厮拉开。
“您找谁?”那小厮似是才睡醒,揉着眼睛问道。
“我姓方,来寻你家大人。”青衣男子语声温和,面目却被帷帽遮住。
小厮也不曾多看,说了句“您稍候”,便又将门阖拢,踢踢踏踏地去里头传信去了。
不多时,他又返转回来,拉开门道:“老爷请您进去。”
方姓男子温言道谢,顺手将个油纸包递了过去:“才出炉的烤红薯,小哥儿辛苦。”
一闻见那纸包中的甜香,小厮立时眉开眼笑,迭声谢了几遍,喜孜孜接过纸包,将来人引去了后院。
院子不大,拢共也就两进,除两边抄手游廊漆色尚新,庭户却显得颇为老旧,院中亦只两竿修竹、一架春藤,再无别的花木。
二人进院时,便见那修竹之下,正立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貌平凡,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肃然望来时,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然其衣着却极朴素,不过一领蓝布道袍而已。
将人引至此处,那小厮便退下了,方姓男子遂上前见礼:“大人安好。”
道袍男子淡笑地问:“是你家大人遣你来的?”
语毕,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页薄纸:“卿为此子而来?”
“大人都知道了。”方姓男子说道,掀掉帷帽,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面上神情却不似对方那样轻松,圆胖的脸上,眉眼俱寒:“此子一出,谁还能记得今年解元姓甚名谁?”
“一篇文章罢了,你家大人未免过于着紧了些。”道袍男子笑容依旧,示意来人坐下,又亲手替他斟茶。
方姓男子见状,忙忙起身,诚惶诚恐:“学生不敢。”
“盏茶而已,你是客,我是主,总不能客行主事。”道袍男子洒然摆手,到底斟了茶,又笑:“只我这里无甚好茶,委屈了你。”
方姓男子始终站着未坐,直待双手接过茶盏,方才笑道:“得先生清音,什么好茶都比不过的。”
道袍男子笑而不语,方姓男子亦自坐了,小心将茶盏搁下,面色重又沉凝起来:“这徐玠徐五郎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学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我亦不明啊。”道袍男子悠然地道,视线投注于那纸页之上,面上浮起几许赞赏,低声道:“夫所谓智者,是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也。夫其识之甚明,而无所不知者,不可以多得也。”
他转眸望向对座之人,笑道:“此篇《好学近乎知》,可比那解元之文,强了百倍不止。”
《好学近乎知》,便是今年乡试之题,而在这道袍男子看来,徐玠此篇,却是比今年的案首更为出色。
“温公亦有此言。”方姓男子接语道,面上竟浮起一个苦笑:“梦祯先生还说,只要此子愿意,随时可拜入其门下。”
温梦祯,本朝大儒,虽不曾出仕,士林中之声名却是极佳,其门生多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看起来,徐五郎虽不曾参加乡试,亦无由入仕,然此篇一出,却是将那些应试的学子都给盖了过去,竟引来温梦祯先生青眼。
也正因如此,方姓男子才会领上峰之命,登门造访。
此时他便又道:“先生也知,今年这位解元,乃是我家大人极看好的,明年两试,他的名次亦不会错,且此子家世亦不凡,若能将其背后的力量拉过来,则于大事有益。”
便在他语声之中,道袍男子微阖了眼,宽大的袍袖于竹风下轻轻晃动,似是闭目养神,也不知听见没有。
方姓男子见状,忙停下话头,垂首坐着,神情极为恭谨。
第217章 清贫
茶香渐沓,风色犹凉,曲廊下,翠竹筛下些许天光,因风而动,摇摆不定。
方姓男子悄然举首,见高墙之外,压着厚厚一层云,天色亦比方才更阴沉了些。
方姓男子悄然一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今的大齐,便如这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场大雨,只怕是免不了的了。
便在此时,道袍男子微阖的双眸,终是缓缓张开,淡然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此事,先不提。”
方姓男子一怔,旋即便有些焦急起来,切切道:“学生请大人三思,此事若是按下了,不只我家大人不好交代,且余事亦难以进行。”
“无妨的。”道袍男子振了振衣袖,神情洒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家大人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放一放再说。”
歇一拍,忽尔转头,神光湛然的一双眼,向他身上扫了扫:“若你家大人执意不肯,我看,你这个门客,也可以不必再做了。”
方姓男子霍然色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道袍男子收回视线,平凡的脸上再无表情,信手端起了茶盏。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方姓男子见状,纵有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留,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心事重重地去了。
小院重又恢复了安静。
道袍男子却也不曾回屋,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饮茶,视线凝注于脚下地面,似在出神。
“啪嗒”,竹叶间忽地滑过一声轻响,几不可闻。然而,再数息后,“沙沙”之声渐密,曲栏杆外,已是漫天细雨。
道袍男子闭目听着。
小院雨声,听来亦似有一种韵律,阶前点滴,犹如清漏,叶底银毫,像是有谁在抛洒着细盐,檐下跳珠般“叮咚”连绵,便是琴弦拨弄的声音。
道袍男子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手指轻轻点向竹案,仿若应和着这造物的乐音,打起了拍了。
蓦地,一个穿葛衣、披青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廊外。
“嚓啦啦”,乐韵倏然一乱,道袍男子睁开了眼睛。
“初影见过大人。”那叫初影的蓑衣男子立时单膝点地,执礼甚恭。
“哦,你来了,进来说话。”道袍男子神色如初,并未因这突然出现之人而有分毫讶色。
初影应了个是,拾级而上,蓑衣却不曾褪,雨水嘀嘀嗒嗒滚落,很快便湿了地面。
道袍男子却是不以为意,只向他身上扫一眼,和声道:“看来你是有收获了。”
“大人高见。”初影并未予以否认。
道袍男子一脸兴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初影叉手道:“启禀大人,属下查出了两卫前段日子的动向,正如大人所料,他们确实在二条胡同调派了大批人手。不过,现下人手已经撤回来了。”
“唔,周氏产子,想必便在彼处。”道袍男子淡声道,竟是直称当今皇后娘娘为周氏,堪称大不敬。
初影闻言,神态语气却无一丝异样,沉声道:“正如大人所言,属下打听到,那户人家上个月似有家眷产子,然一个月之后,突然就搬走了。而他们搬来的日子,与皇后前往行宫的日子前后只差了几日。”
“这就对上了。”道袍男子展袖道,其神色便如解决了一个小难题,似懒散、又似欣然。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缓缓在廊下踱起步来。
那步履声嵌入廊外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而他淡然的语声,亦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今看来,我没让你们硬查,还是对的。”
“属下惭愧。”初影躬身道:“庄上人手不齐,属下也没想到二条胡同竟是如此凶险,幸得大人提醒在前,属下等才不曾暴露。”
“罢了。”道袍男子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两卫本就难缠,敌强我弱,自是不可硬碰。不过……”
他忽地停下脚步,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宫里那个孩子,当真是周氏所出?”
初影立时道:“属下正要向大人禀报。因属下曾亲去二条胡同踩点,与两卫的人也算照过面,却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个疑点。”
言至此,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就在前天傍晚,属下在崇文坊青云巷撞见了两个熟人。这两人一个是在二条胡同卖瓜果的小贩,另一个是二条胡同某户人家打杂的老叟,属下曾见他晾晒衣物。而在青云巷中,他二人却成了要饭的乞丐。”
道袍男子淡淡地“唔”了一声,抬手轻抚朱漆廊柱,说道:“两卫。”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大人果然明见千里。”初影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钦佩。
道袍男子笑了笑,挥手道:“你接着往下说。想必那青云巷不简单。”
初影闻言,迟疑了片刻,蓦地单膝点地,叉手道:“大人恕罪。发现那两名探子后,属下本想入巷细查,只是,才走到巷口,便感觉到几道气息,每一道气息都很强大,属下不敢逗留,便佯做路过,退了回来。”
似是怕道袍男子不虞,他又飞快地道:“待人手齐备,属下会再去探一次的。”
“量力而行罢。”道袍男子温言道,神情间并无恼色,甚至还有几许欣然:“你能查到青云巷,功劳已半,剩下那一半,不急。”
他伸出手,接下几滴廊檐下的雨水,唇角微勾:“若我所料不错,真正的龙种,就在青云巷,皇城里的那个么……”
他摇摇头,拢袖收手,撩袍坐了下去,和声道:“你起来说话。”
初影依言起身。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清亮的眸子映着雨水和天光,湛然有神:“初影,你要记着,侠者,仁心大义也,俯仰日月、无愧天地,这世上没有人比你们更高贵。所以,往后你们不必跪我,只因你们与我一样,皆是要改变这世道的真勇士、真英雄,除天地外,无人受得起你们一跪。你可记下了。”
温润的语声,却是字字做金石声。
初影显然被这言语震住了,笔直立于原地,随后,身上青蓑簌簌响起,却原来是心情激汤之下,浑身战栗不息。
“坐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道袍男子向他招了招手,神情温恰,似与旧友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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