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不用了,我得了件新氅衣,想给王妃送去。你们便守在此处罢。”
徐玠似是心极好,将搭在臂弯的珠光紫重纱鹤氅展开给她们瞧:“你们瞧,这是江南才出的料子,我好容易买下的,这颜色王妃想必喜欢。”
说着又掏出两枚约二两的银锭,予了绿藻她们。
双婢万没料到,竟能得如此厚赏,千恩万谢地接了,再一想徐玠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自不会相拦,由他进了竹园。
徐玠似是对此园很熟,很快转过小径,信手一招,便见那林中闪出两个人,一人是方才的鼠须男子,另一个则是卧佛寺挂单的觉明。
前者身怀绝技,而后者亦显然并非所谓“高僧”,不过野和尚罢了。
“去金二那里拿银子罢。”徐玠当先向那鼠须男子道。
那男子直喜得眉花眼笑,连连打躬道:“谢爷赏。”
“快去吧,金二就在角门那儿呢。”徐玠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男子生怕银子跑了也似,脚下如飞地走了。
徐玠便又转向觉明,蹙眉问:“你给何思远用的那个药,效验如何?他会不会死?”
觉明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放心罢,死不了人的。何思远原本不过小恙,不吃药也能好,我那药巧就巧在能将那咳嗽绵延下去,何时停药,何时即可病除。”
徐玠淡然一笑:“那便好,我会慢慢把他的药换掉,你明日便先离开吧,这个大恩且让他记着,待有需要,你再现身。”
“洒家明白。”觉明笑嘻嘻地道,两脚挪了挪,便将一双眼睛往林深处瞟,笑容有些猥琐:“里头的事情这是办成了?”
“自然成了。何思远身为誊抄书生,这时候自然要去外院抄诗去,留下的这个,我自有法子处置。”徐玠没有一点要瞒他的意思,亦无算计嫡母该有的羞愧之意,面色十分坦然,有什么说什么。
觉明压着声音“哈哈”一笑,拍了拍徐玠肩膀:“洒家就喜欢你这样子,真小人,真小人也。”
他笑指着徐玠,缁衣晃了几晃,转身大笑而去。
眼瞧着他消失在小径尽处,徐玠方抖了抖衣袖,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向西而行,未几时,便来到了一处山石洞前。
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啪”地将鹤氅抛在地上,似笑非笑地道:“王妃,拿去遮一遮罢。”
朱氏瘫软于地,惨白着脸看向脚边华裳,绝望得想要去死。
然而,她舍不下的。
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膏梁之地、锦绣之乡,她哪一样都不想放手。
虽然,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也都不属于她。
可她还是舍不下啊。
就在方才,当徐玠突然带着几个婆子妈妈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便清楚地知道,她中了圈套。
何思远,便是这套中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而有此一局,从今往后,她便再也不能在徐玠面前挺直腰板,也再不能拿着嫡母与王妃的派头,拿捏这个庶子。
可笑的是,想明这一点的瞬间,她当先觉出的,不是恨,而是庆幸。
徐玠没想治死她。
约莫她活着于他有用,是以他不曾引来东平郡王,而是亲自现身。
那就好。
只要还能好生坐在那个位置上,朱氏便满足了。
她惨笑一声,将鹤氅披在了身上。
徐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前世时,朱氏想尽一切办法摧毁他,最后更是以卑污手段,让他成了枉顾人伦的逆子,不仅羞辱了他的父王,亦羞辱了整个王府。
而今,他们两清了。
第257章 药膳
芳春会后,东平郡王府徐五郎“诗文第一”的名号,就此打响。
究其原因,套用徐五郎本人所言,“无它,唯才气尔”。
这句气死人不赔命的大话,出自一个年仅十七、姿仪俊美,且确然才华横溢的少年之口,居然并不令人讨厌。
原来,芳春会当日,徐玠应《惜》字之题,当场挥就一阙新词,直是惊艳四座,立时便将那十首诗的风头盖了过去,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更是教人拍案叫绝。
于是,从荼蘼开尽的暮春,至榴花盛火的五月,那章台柳下、彩袖腕底,不知有多少花魁优伶,在那酒宴歌席之上,轻敲着红牙板儿,伤春复又自伤,直将这曲子唱得满城皆知,便连讨饭乞儿都能哼上两句。
这一场风雅的热闹,让玉京城的夏天变得格外火热,而在这喧阗之下,一个名叫“肃论”的学派,悄然出现。
这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学派,其主旨兼具法、道、儒三家,还夹杂着一些心学理论,初看时,似是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若有人讥其驳杂,便会发现,那一个“肃”字,一是对诸子百家诸般糟粕之“肃清”,次则对诸学派流传至今曲解之“肃正”,再则,对自身之“肃醒”。
竟是俨然将肃论置于百家之上,大有天老大、地老二,它老三之意。
对此等狂徒,士林中人自是嗤之以鼻。
大齐每年冒出来的小学派多了去了,不过石子入海罢了,都是些小打小闹,莫说动摇根基,便是最底层的“吏社”,他们都撼不动。
此之所谓“吏社”,乃是大齐官场一个奇异的群体,其成员皆为各衙门的胥吏。
这些吏员泰半乃秀才出身,差一些的也是童生,贱吏则有师门或祖传相承。
总之,这是一群永远不可能当上正经官员的人,然而,朝堂各部门的运转、各政令的下达,大到定立国本、小到换一根毛笔,都离不开他们。
说句玩笑话,若有朝一日,这些胥吏联合起来撂挑子,那么,大齐朝堂也得跟着瘫痪。
是故,官员们对“吏社”还是存了几分忌惮的,且官员一任也不过两三年,而胥吏却很少变动,他们熟知一切明面儿上的流程与桌底下的技巧,他们的存在,对官员迅速熟悉并融入环境,大有裨益。
换言之,官吏乃是共生关系,他们必须是一心的,否则,便会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而与之相较,“肃论”不过是一帮子狂生罢了,士林中谁也没当回事。
按理说,这些学派朝堂之事,后宫是不可能触及的。
可是,在喈凤宫二公主的书案上,红药却偏偏瞧见了一本《清风阁记》。
那正是某肃论士子所著,红药前几日去乾清宫送东西,正逢着两个秉笔太监,听他们说了一嘴,这才知晓的。
她是万没想到,这本肃论著作,竟会出现在二公主的案头,且听其所言,这书竟还是她好不容易向大公主借来的,三公主想要翻两页都不成。
这情形惹得三公主就有点不大乐意。
“二皇姐不给我看书,我就不叫红药嬷嬷给你讲故事,哼。”小姑娘嘴撅得老高,撇过头不去看自个儿的二姐。
二公主便笑着揉她的脑袋:“好啦,不生气哦,你若是乖乖的,我就给你一样好玩的东西。”
“真哒?”三公主立时转头,眼睛都亮了。
“自然是真,姐姐何时骗过你?”二公主柔声道,转身便命人将东西拿了过来。
那是一只拿竹篾编的鸽子,漆作雪白,红玛瑙作眼、红玉磨成尖喙,翅膀还能动,果然新鲜有趣。
三公主开心地抓起鸽子,带着几个小宫女便去阶下玩起来,小脸上笑容绽放,再也不提看书之事。
看着阶下雀跃的身影,二公主面含浅笑,眸光是宠溺的,随后,又渐渐放空。
良久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长大了。”
红药站得离她最近,断不好让尊贵的二殿下自言自语,遂只得接话:“二殿下说的是。”
二公主目注开心的小女孩,语声悠然:“从前她生病的时候,笑也真、哭也真,只是笑得太少了些。如今她病好了,那笑和哭,我却再瞧不出真假来了。”
语毕,又是一叹。
红药眼观鼻、鼻观口,一字不出。
给她八百个胆子,这话她也不敢接。
可是,若是没丁点儿反应,却也得罪人。
红药满嘴发苦,只能躬了躬腰。
二公主转过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顾典事,你最近还给我三皇妹说故事么?”
红药袖中两手绞紧,语气却还是从容的:“回二殿下,三殿下最近不大听故事了。”
“哦,我想起来了,三皇妹最近在教你识字儿,是么?”她似是颇有兴致,一双眸子炯炯看来。
这天气本就热,再被她这样一瞧,红药直出了一身的薄汗,敛容道:“回二殿下,正有此事。三殿下教了奴婢快四个月了,托三殿下的福,奴婢如今认了好些字儿,不太难的书也能读上两页。”
她委实很想多说几句的,最好天长地久地说下去。
惜乎宫人回话也有规矩,主子问什么,便只能答什么,多了少了都不成。
她遗憾地停住了话头。
所幸三公主此时跑来,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用力一拉红药的手:“红药嬷嬷,给本宫讲个小白鸽的故事。本宫要听。”
“小孩子家,就爱听故事。”二公主笑道,再不看红药,只向三公主招手:“快进屋吧,这时候虽还早着,暑气也重,瞧瞧你这一头的汗,过会儿沐浴了换身衣裳再听故事,好不好?”
三公主拉着红药的手紧了紧,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
“好呀,就听二皇姐的。一会儿还要劳二皇姐叫人给红药嬷嬷上杯茶,让她先润润嗓子,好给我说故事。皇祖母说啦,御下要宽,严则生怨。我要听皇祖母的话,当个宽以待人的好主子。”
这一番话,再配合她时而嘟嘴、时而展颜的神情,竟是严丝合缝,在情在理,又不令人过于难堪。
红药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三公主这是给她撑腰呢。
以这段看似孩子气,实则滴水不漏之语,告诉二公主,红药是她哕鸾宫的人,而太后娘娘对哕鸾宫亦很看中。
果然长大了,晓得护着下头人了。
红药蹲身替三公主理着发鬓,面无异色,心下却大是感慨。
二公主像是听得怔住了。
其后,便弯腰笑了起来。
根本就没生气。
也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她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嘉许的,伸手轻轻一捏三公主的脸颊,笑嘻嘻地道:“是,是,我听明白啦,还请三殿下快去沐浴,别叫汗沤出病来。”
三公主本就聪敏,见她开起了玩笑,立时见好就收,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宫人进屋去了,行止间一派天真,哪里瞧得出半点心机?
二公主似是颇为满意,接下来果然信守承诺,再不曾以言语试探红药,茶点也命人赏了,还额外多赏了红药一块银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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