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从前你叫我做的那些,多多少少我还能猜出个大概来,唯有国公府这一遭儿,都是你在后头安排的,我就像那装点门面的人偶,你说一句,我便动一下,我就有点儿……”
她停住话头,眼波睇去一旁,似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词,数息之后,方解嘲地一笑:“罢了,我脑瓜子笨,也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那么个意思,你应该能懂。”
说着,那眼波便又流盼而回,凝在徐玠的脸上,随后,红唇轻启,吐出一句软糯低语:
“刘瘸子,跟老身说说呗。”
徐玠险些没一口喷出来。
前头还说得好好儿的,最后这一句,破功了啊。
他咳嗽了一声,顾自转去阶前坐了,从袖笼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迎风抖开,平平整整铺在阶上,方冲着红药招手:“坐这里说,这话有点儿长。”
红药忙跟过去坐了,两手捏住话本子,切切望向徐玠。
徐玠再度清了清嗓子,方道:“这话要从前世说起。前世的鸿嘉年间,我在辽北呆过段日子,就此结识了正在军中的萧四和李九。”
“萧四?就是金执卫的那位萧将军么?还有那李九就是李九牛?你前世就认识他们了?”红药连声问道。
徐玠点头叹道:“是啊,上辈子就认识了,我们还结拜了兄弟。他们那时候都是小旗,下头的兵老弱病残,别说打仗了,种地都不成。”
他拍了拍衣袖,感慨万千。
那个时候的辽北,赤地千里,庄稼连年欠收,军饷又迟迟不发,各大门阀势力绞缠,致使边军羸弱不堪,能打仗的龟缩不动,不能打的却尽驱前线,被金兵铁骑杀得节节溃败。
直到后来,金军越战越勇,积聚了大量的人、财、物,而大齐边军却被杀得吓破了胆,所谓能战之兵竟逃得比谁都快,于是,一败涂地。
徐玠勾起唇,将这些冰冷的回忆抛开,续道:“有一回,我们哥几个在一处吃酒,不知怎么便说起家中事来,萧四醉了,就告诉我说,建昭年间,他家里出了件大事,致使家道中落。”
怕红药不明白,他又解释:“那时候我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他没认出我来,且我也没敢告诉他们实情,怕给他们招祸。不过,我却是识得萧四的,他一说家中出事,我便知道是在说国公府。”
“萧将军说的,便是……慧娘那件事?”红药试探地问道。
徐玠“嗯”了一声,道:“的确就是此事。萧四说,当年他母亲做寿,三公主驾临,寿宴办得很热闹,却不料他未婚妻殷姑娘淹死在了湖边。因那一处荷叶特别多,尸首直到晚上才被人发现。”
原来,前世的慧娘,竟是真的淹死了。
红药不禁有些叹惋。
这姑娘,真真是个可怜人。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又讶然,眼睛都张大了:“慧娘……是萧四爷的未婚妻?可她……”
“心智不全,是不是?”徐玠接语道。
红药点了点头:“萧四爷怎会和个这样的姑娘定了亲?再一个,很快姑娘怎么住去国公府了?这也不合规矩啊。”
徐玠叹了一口气,简短地将萧、殷、章三家的纠葛说了一遍。
待他说罢,红药便也跟着叹气:“这也真是阴错阳差,那位章大姑娘也是被拖累得惨了,殷姑娘也是可怜。”因又问:“那后来呢?
见她大眼睛亮闪闪地,徐玠直是哭笑不得。
看起来,红药是拿这桩往事当话本子了,倒是听得一头劲。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便又说道:“前世时,慧娘死后,萧家和殷家的亲事便也作废,国公府便又和怀恩侯府说定了亲事,当年秋天,也就在差不多这个节气吧,萧四和章大姑娘拜堂成了亲。”
他停顿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也就在两位新人进洞房的时候,那位殷家的族兄,突然找上了门。”
红药“哟”了一声,忙问:“他这是打上门去了?要为慧娘讨说法?”
“这倒没有。”徐玠的面色有些冷:
“此人原是五年前某地之案首,却并不姓殷,据说是先过继到了殷家,后来又回了原籍,个中因由我亦不知。总之,这位案首当年乡试落榜,便去外地拜师苦读,后因思念殷家,回去了一趟,才发现殷家被大火烧了。”
红药立时接语:“他想是打听到殷姑娘被国公府接走了,便一路寻上了门。”
“这就没人知道了。”徐玠淡声道:“他找上门后,要求见殷姑娘一面,结果可想而知,殷姑娘死了,国公府便把殷姑娘的旧物送还给了他,他也没多说什么,捧着东西就走了。”
“这么容易打发的么?”红药疑惑起来。
徐玠没有直接回答,管自续道:“这位案首走后,国公府打听到他是来京中参加会考的,还派人给他送过东西,他和和气气地收了,转过年来,高中榜首,殿试时点中了状元。”
红药一怔,旋即“咦”了一声:“那不就是明年的事儿?可是,前世的建昭十六年,太后娘娘和三公主都……薨逝了,这还有殿试么?”
“推迟了一个月。”徐玠言简意赅地道。
红药点了点头,又催促他:“那你快往下说,后来如何了。”
徐玠倒也没去管她这听故事的态度,只道:“这位状元爷在打马游街的时候,突然跑到国公府门口,高举着一份婚书并一枚玉珮,大喊了三声‘我族妹如今有个状元兄长,可配得上你们国公府的门第了么?’然后一头栽倒。”
红药眼前似是浮现出彼时情景,状元游街,那满街得多少看热闹的,闹了这一出,国公府可算丢了大脸。
徐玠此时又道:“此事太多人瞧见,当下便闹上了朝堂,那状元爷一口咬定殷姑娘是被国公府的人害死的,他拼着状元这个名头不要,也要给族妹讨还公道。”
言至此,他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此事一出,国公府、怀恩侯府并大半个督察院都牵了进去,弹劾两府的折子扑天盖地,最后还真有人查出,那殷姑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于是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便成了勋贵与文官两方势力的较量。”
红药越听越是惊心。
一桩婚事、两段姻缘,说到底也不过是家事、私德罢了,却不想竟演变成了朝堂之争,简直匪夷所思。
念及此,红药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位状元爷,便是文官一伙的先锋官儿么?”
徐玠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颔首道:“确实如此。”
红药便又道:“既然萧将军后来说家道中落,也就是说,这朝堂之争,最后是状元爷他们赢了。”
“是。”徐玠说道,面色渐渐沉肃下去:“此事最终得以消停,是因为那位章夫人死了。”
这转折委实大出红药意料,她吃惊地看着徐玠:“章大姑娘……死了?”
“投缳自尽,一尸两命。”徐玠的神情再度转冷:“她死之后,国公夫人忧急交加,很快病故,紧接着怀恩侯也病死了。萧四抱着殷姑娘的牌位续了弦,而后便是国公爷降等,萧四自请去辽北从小兵做起,战死疆场,连个后人都没留下。”
第269章 秋雨
寂寂语声,回荡在秋阴的院落里,说不尽地凄清。
红药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忽觉颊边一凉。
她抬起头。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几线透明的雨丝,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飘,风一吹,悠悠荡去别处。
“下雨了。”徐玠似言似叹地说了一声,低沉的余音,被秋风拂乱。
红药没说话,心下却极是叹惋。
国公夫人刘氏的殷殷笑语,犹在耳畔,那华宴之上的风光,亦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谁又能想到,国公府竟会败落得那样彻底?
还有那个容貌干净、音线温和的萧将军,出身高贵、人品上乘,最后的收梢却是如此地凄凉。
即便红药与他们连熟悉都称不上,此际听闻他们前世际遇,却还是有种难言的唏嘘。
然而,这念头才将泛起,她眼角余光里,忽地划过一角衣袖。
灰蓝底素菱纹的料子,黯淡得一如这阴雨的天,亦让她记起,前世时,与她比邻而居的那个孤老头儿,无家无室,到她死的时候,都没个子嗣。
若论孤独,这世上怕是无人及得上他了吧。
那位萧将军至少还有过家室,即便身死,即便家道中落,他京城的亲人却还活着。
而徐玠,才是真的天地之大,无一亲族存世。
红药忽然便有点难过。
刘瘸子那一辈子,委实怪让人心酸的,而与之相比,萧将军以及国公府,几乎已经算是结局圆满的了,至少一家子人活了大半不是?
“重生之后,我便一直想着此事,只手头事情太多,顾不过来,殷家那里我也没匀出手去瞧一瞧。”徐玠此时缓声说道,探手伸出檐外,似是在接取雨水。
只是,那雨实在下得太小,他的手伸出去半天,仍旧是空。
他笑了一下,缩回了手,又慢慢地道:“不过,这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毕竟萧四与我情同手足,我不能眼瞧着兄弟一家遭算计,那位殷姑娘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能救自然是要救的。”
他微叹一声,振了振衣袖,转眸看向红药。
红药也正在看他。
可当他看过来、二人视线即将相触的一瞬,她却又飞快扭头,望向一旁。
徐玠怔了怔,旋即黑下了脸。
虽然红药闪得快,可他眼神儿多好啊,一眼就瞧出来了,红药的眼圈是红的。
肯定是哭了。
至于因由么……
徐玠拧紧了眉头。
他这厢才说完萧四身死,那厢红药就哭,这不明摆着的么?
喂喂喂,人家可是有未婚妻的,你哭破了大天也没用,轮不到你。
一刹儿的功夫,徐玠真想把这话说出来,幸得张嘴之时,好巧不巧灌进一口冷风,他喉头一冷、心底一凉,终是醒过了神。
随后便有些好笑。
他这是往哪儿想呢?怎么就能想到这些事上头去?
说不得红药是被沙子迷了眼呢?
就退一万步,她是在为萧四流泪……
这个真不能忍!
徐玠眯着眼磨了磨牙。
看来,有必要尽快把萧四的婚事往前提一提了。
这并不难。
想他徐玠徐二郎,那可是京城神算,大名传遍京城勋贵圈儿。届时只消他稍稍松口,给国公夫人刘氏透个风,这些女人家最信这些了,准定上赶着把萧四的婚事了掉。
他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忽闻红药语声响起:“算计?你这话的意思是,那位状元爷是把国公府给算计了?”
方才徐玠的那番话,她细细揣摩了许久,终是想到了这一点,遂问了出来。
徐玠忙拢回思绪,见红药重又看了过来,一双眸子水汪汪地,衬着微有些泛红的眼圈,眸光盈盈,几令他不敢回视。
他下意识掉转视线,口中含混地“嗯啊”了两声,实则那脑瓜子如同搅翻了的热油,“噗呲噗呲”炸着油泡,烫得他从头顶心到脚底板都往外冒热气,这阴雨天里居然出了一身热汗。
“你干嘛不看着我?是不是不方便说?”见他动作僵硬,又不肯与自己对视,红药便会错了意。
“啊?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徐玠忙掩饰地一笑,又折起衣袖向脸旁扇着,神情老大不自在:“我就觉着有点儿热,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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