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带下去,做干净些。”道袍男子朝昏睡的方容季点了点下颌。
九影叉手一礼,走上前几步,轻轻巧巧提起方容季,退出廊外。
“且慢。”道袍男子倏然语道,旋即提起袍摆,踏下石阶。
九影连忙迎上几步,用很低的声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我替他整整衣裳。”道袍男子温言道,抬手将方容季的衣领正了正,又将下翻起的袖摆抚平,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眸光亦自温和。
待整理已毕,他便自袖中掏出一方青帕,轻轻揩着手指,面上浮起一丝叹惋。
“弃子,亦为子。子去,棋犹在。”他最后说道,忽然背过身去,似是再不忍见此情此景,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九影应了个“是”,提着方容季,身影晃了两晃,便消失在了连天雨幕之中。
…………………………
玉京城的秋天,在一场细雪中落了幕。
老天似是与人开了个玩笑,冷飕飕的残秋过后,预想中的寒冬却并未来临。
虽是雨雪霏霏,晴光少见,然今年冬天却比往年更暖一些,那些提前备下大批冬菜的主妇们直是叫苦不迭。
这天气一暖,菜便冻不住了,眼瞧着便要烂坏,她们只得一边骂着“贼老天”,一边勒逼着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使劲儿地吃。
与突如其来的暖冬相比,京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才更叫人弹眼落睛,那一种热闹,委实是别处没有的。
而既有热闹可瞧,少不得大家伙儿便要聚在一起聊一聊、议一议。于是,那茶楼酒肆的生意竟是节节攀升,虽年关未至,那喧阗的氛围、满城躁动的架势,却也是不遑多让了。
头一桩热闹,便是国公府四爷与殷家大姑娘退婚。
说起来,退婚真不算什么大事,满京里的贵人多了去,哪一年不闹出几桩退婚、悔婚这样的事儿来?
只是,通常说来,这种事情皆是两家悄悄议定的,再没见过像国公府这般,把个退婚闹得满城皆知,竟还打起了官司,一等爵爷定国公状告晋城案首胡秀才欺诈,那状子一递上去,京里便炸了。
官司在玉京府足审了半个月,过堂的有定国公、有胡秀才、还有这将军、那大人的,阵仗堪称豪华。
这种热闹事,玉京百姓最是中意。那听审的百姓每天按时按点儿聚在外头,卖瓜子花生烤红薯的小贩游走其间,据说生意十分火爆。
最初,众人都很同情那位殷大姑娘,更兼国公府语焉不详,也不说明退婚的因由,众人便觉着,定国公府仗势欺人,殷姑娘着实可怜。
可后来便有人传,那殷姑娘原是个天生的痴儿,疯起来几个男人都拉不住,且这病还会经由母胎传给下一代。
这传闻一出,玉京城的风向就拐了个弯儿,众人皆道国公府厚道,手里捏着这么大个由头,却死不肯说,显是顾着殷姑娘的名声。
自然,也有些认死理的,只说既有婚书并信物,就该践诺,出尔反尔绝非君子所为。
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若其中一方生出悔意,也断没有硬拉着不许退婚的道理,大齐律里也没这一条。国公府退婚天经地义,不算大错,毕竟殷家早有隐瞒之意,细较之,国公府还吃亏了呢。
于是,那萧、殷两家堂上辩论,堂下百姓亦分作两派争执不休,那一番唇枪舌箭,也不比讼师差多少了。
因婚约乃是家务事,玉京府衙自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仍旧是两家相商,国公府退了婚,国公夫人将殷姑娘记在名下,算是多养个女儿,亦算两全齐美。
至于胡秀才欺诈之案,国公府表示不愿追究,玉京府也乐得息事宁人,此案才算终结。
满城百姓看了一出豪门大戏,津津乐道了好几日,很有一种“我虽非勋贵,但我对勋贵家的隐私一清二楚”的意味。
只是,这个冬天的玉京城,注定热闹非凡,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余波未了,那厢便又出了件大事。
相较于国公府退婚,这件大事更惊人,也更血腥。
原来,那东州四大商行之一的贺家,里通外国,盗取大齐军情传递给金国,并私自向金国贩卖大齐禁售的米粮种子、盐、油、铁器等物。
这还不算,这贺家居然还走通了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何元膺何阁老的门路,在西南一带哄抬米价,又于清江修筑堤坝时以次充,贪墨大笔河工银两,更有甚者,这何阁老竟在去年大比之时,私泄考题,令其得意门生高中榜首。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令得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尤其是最后泄题之案,令得士林群情激愤,原本京中便聚集了大批明年参加会考的学子,如今这些人天天堵在督察院、大理寺等衙门,叫嚣着科举不公,要求重考。
京城百姓颇是领略了一番文人打架的风采。
可别小看这一个个文弱书生,骂起人来不带脏字,连骂几个时辰都不会累的,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君子六艺可不是白学的,没点儿体力,你拿什么去应付三天连考?
大理寺与督察院一众官员累得够呛,又要审案、又要检点抄家之财物,还要应付这些打了鸡血的书生,简直恨不能生出八只手十条腿来。
直到冬至之时,这宗建昭年间最大的案子,才算初审结束,各项罪名落实到人头,各样证据并口供以黄纸封存,交由陛下亲自过目。
比之民间的看热闹,此案在朝堂上引发的震动,堪称石破天惊。
何阁老在朝堂的分量,以及其家族并子弟在朝野中的影响,委实是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他在建昭帝、东平郡王并两卫的联手之下,轰然倒台,而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另几股暗中的力量,亦受此波及,或多或少发生嬗变。
朝堂中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凝重到了甚至没有人敢于去打破这种停滞。
只有几个何阁老的旧友,或是当年深受其恩惠的学生,上折替他求情。而更多的人,则以旁观、退避或改换门庭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立场与态度。
诏狱满了。
一如建昭帝所预期的那样。
到得彼时,方有人悚然惊觉,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圣天子陛下便已然有所准备,否则,他老人家没事儿干嘛把诏狱空出来?
而经此一事,两卫声威大振,朝野中关于两卫的微词,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也不知是这些臣子们怕了,还是打算在沉默中聚集更大的力量,予以反击。
第272章 进京
何阁老府邸被抄检的那一日,玉京城又下起了雪。
纷扬飞洒的雪片,似一场漫不经心的舞蹈,从上晌至薄暮,飘摇不息。
然而,这雪下了大半日,雪色却始终菲薄,那青砖地面被染得湿漉漉地,砖缝间探出的衰草,亦被飞快融化的雪水浸得软爬爬贴在地面,几经车轮辗过,便成了泥。
从何家抄检出的财物,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多。
沿路冒雪围观的百姓们等了许久,也只瞧见稀稀拉拉四、五十张车行过,车上箱笼也不过人高,远不及前几日大商贾贺知礼家被抄时的情景。
说起来,那贺家不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富贾,光是放银票的匣子,就装满了几张马车,更别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了,两卫马车塞满了整条朱雀大街,来回运了三趟才算完事儿。
后来才有了一种说法,道是那何阁老一家在原籍乃是大户,族中仅良田便近十万顷,那富贾贺知礼名下的近半铺面,都有何家的干股,每年入息巨万,富可敌国。
至此,何阁老在人前树立的那副安守清贫、谨持为公的形象,终是崩塌,而随着何、贺两家被抄,这桩不能称作热闹的热闹事,亦就此收了梢。
百姓们对它的兴致,远不及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国公府退婚案来得高。
就在众人皆以为,建昭十五年末的京城,会在平静中迎来年关时,又一桩天大的热闹,陡然砸将过来。
诚王进京了。
大齐仅剩的几位王爷之中,就数他的封地离京城最远,而他此番进京,乃是受陛下之命,前来给太后娘娘贺寿,顺带在京城过年的。
小雪过后没几日,见惯了大场面的玉京城百姓,便在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中,目睹了诚王进京的场面。
不得不说,众人着实开了一回眼,而此事之风头,更是直接盖过了建昭元年以来所有热闹,在京中掀起了一波狂潮。
数日之后,当红药混在人堆儿里,亲眼瞧见诚王一行车马驶进皇城的仪仗时,她的心中,亦生出无限感慨。
活了两辈子,她自忖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事儿了,然诚王这副排场,委实是……绝了。
这倒并非诚王仪仗的规制有多么豪华、队列有多么整齐,而是因为,那近百金盔银甲、威风凛凛的近卫马队,居然全是女子!
且还个顶个儿地都是美人。
难怪京城百姓都跟疯了似的呢,这谁顶得住?
便如此刻,挤站在红药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一个个尽皆瞠目结舌,都快看傻了。
那些女卫的银甲与寻常甲衣不同,乃是特别缝制的,其材制轻薄、其剪裁合体,将她们窈窕的身段展露无遗,再衬上那一张张粉面桃腮、杏眸朱唇,真是别有一番刚健婀娜的气韵。
便连红药这个女人都看得心旌摇动,更遑论那些男人们了,气血旺盛些的,必定血脉贲张,说不得还会爆睛而亡。
不过,红药的视线并未在这些女卫停留太久,更未多瞧那位肥胖的诚王殿下一眼。
她的眸光,很快便凝向了诚王身后的那几张马车,神情殷殷,心念切切。
湘妃,应该便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前世时,红药曾亲耳听她说过,当年诚王进京时,她便跟着来了。
湘妃还说,她本就是玉京人,只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因生得太美,险些便被人卖去青楼,幸得一个好心的伢婆收留了她。
她随着那伢婆辗转来到临近西域的边城,伢婆重病不治,临终前,将她送进了诚王府,也算予了她一条生路。
其后的过程,不过是婢女晋位的故事罢了。
诚王好色,很快便发现府中多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婢女,当下便收进房中,对她极尽宠爱。彼时,王府妾侍极多,湘妃身边强敌环伺,为了自保,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终是得着了一个侧妃之位,而待诚王登基后,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
再往后,她的生活安定了下来,便也息了争斗的心思,重又恢复了洒脱的天性,这才有了与红药的一场主仆缘分。
此际,那几乘玄漆青幔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宫道,行经红药的眼前,她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
却不知,今日此时,故人安在否?
毕竟,两世轨迹,已然大为不同。
前世诚王进京,是为太后奔丧,而这一世,他是为太后贺寿。不仅太后娘娘好好的,三公主也很好,陛下的身体更是康健得很,孩子都生了一大堆。
如此大的变化之下,湘妃的命途,会否亦发生改变呢?
若果然有变,红药希望湘妃的命运变得更好,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诚王这头肥猪给拱了。
车声辚辚,已而淡去,宫道之上,烟尘袅袅,诚王一行车驾,在众宫人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渐渐远去。
诚王府位于外皇城的西北角,当年未获封地之时,他一家曾在此处生活过数年光阴。
如今故地重游,且很可能还要在此逗留一段日子,甚或是以此为基石,一级一级踏上那个至高之位,然诚王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甚至还有一点想要笑。
苦笑。
他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天子有召,他不得不来,哪怕他已经死挺过去了,尸首也得来。
谁教人家是天子呢?
可他真不想来啊。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是最好的人选了。
那些人要的,是一个能够听凭他们摆布的傀儡,建昭帝显然不大听话,他手底下养着的两卫就像两条恶犬,逮谁咬谁,这让那些人越发希望他早早驾崩。
为此,他们甚至连子嗣都给他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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