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03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既然如此,咱们布置在里头的人手,便全交给西边儿那一位吧。”良久后,道袍男子方启唇说道。

  语声落地,他忽又笑了一下,玩味地道:“那一位在宫里的人手,并不比咱们少,且看他如何处置便是,咱们能不动便不动。”

  初影叉手应是,又问:“那几个传信之处,属下要不要先撤掉?”

  “不急。”道袍男子语声淡然,随后撩袍起身,负手在廊下缓缓踱步,眉眼间蕴了几分沉吟。

  行至窗边时,他便停了步,转望初影,明亮的眼睛里,似跳跃着一些什么:“国公府状告胡秀才欺诈之案,你派人去查过了么?”

  初影躬了躬腰,语声变得低沉起来:“回主子,属下查到,那胡秀才之所以被国公府告了,是因为他手头的婚书和信物,不止一套。”

  道袍男子挑了挑眉:“有趣,有趣。你继续说。”

  初影便又道:“胡秀才进京后,因时机不对,他一直按兵不动。却不想国公府竟找到了他,上门商谈退婚之事,还请了两位大人做见证。便在商谈的当儿,那胡秀才袖口里间掉出来一份婚书,却并非国公府的。国公爷便说他是江湖骗子,一纸状书告去了玉京府。”

  说到这里,他立时单膝点地,叉手道:“胡秀才应该是被人算计了。属下失察,让人钻了空子,请主子责罚。”

  道袍男子垂目看着他,温雅的脸上,有着一丝罕见的冷意。

  然而,这冷意也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地,他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上前两步,温言道:“此事你确实有错,然,我亦难辞其咎。”

  他亲手扶起初影,向他手臂上拍了拍,仰首叹道:“我们都疏忽了。”

  初影还要说些什么,被他抬手止住,随后,他返身坐回竹椅之上,将冷茶泼去廊下,执壶注了一盏热茶,那双往昔总是很明亮的眼睛,此时亦显得幽沉起来,似染上了这漫天阴雨。

  “章家那里,是我心软了。”他放下茶壶,闭了闭眼,唇角自嘲地扯动了两下:“她既失手了一次,我就不该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话音落地,初影霍然抬头,斗笠之下,是一双因惊讶而张大的眼睛。

  道袍男子扫他一眼,摇头笑道:“你看我作甚。我又没叫你去杀了章姑娘,她一个弱女子,便是要杀,也不该由你来。”

  他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双眸微眯,似是在细品个中滋味,好一会儿后,方叹息地道:“章家与胡秀才,皆作弃子罢。”

  初影利落地应了个是,旋即叉手道:“还有青云巷那里,属下已经加派了两倍的人手。”

  “甚好。总算听见一点好消息了。”道袍男子靠坐在竹椅上,神情重又变得闲淡起来。

  数息之后,他方又问:“西边那一位,眼下应该已经启程了吧?”

  初影回道:“是,主子。诚王殿下已经离开了封地。”

  “如此。”道袍男子似是满意了,面色愈加温和:“他这一来,宫里的人便全换了也无妨,所谓殊途同归,只要目的相同,手段不过是末节罢了。”

  初影躬了躬身,只以一个“是”字作答。

  “去吧。”道袍男子抬了抬手。

  初影退后两步,转身便踏进了雨中。

  庭户寂静,唯雨声萧瑟,为这所清贫的小院,凭添了几分索然。

  “啪嗒”,正房布帘轻轻一挑,走出来一个圆脸男子,正是此前曾拜访道袍男子的方姓文士。

  “容季,过来坐。”道袍男子侧首望向他,眸光温和而清亮。

  方容季闻言,面上现出苦笑来:“学生如今这样子,哪里配坐在先生的跟前。”

  “这是什么话?”道袍男子一拂袍袖,意态洒然:“不过一座而已,我说你坐得,你便坐得。”

  说着便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含笑道:“寒舍简陋,容季莫要嫌弃。”

  方容季闻言,似是极为激动,面上亦带出来几分,颤着唇站了片刻,方躬身道:“学生谢先生赐座。”

  道袍男子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似对他的举动颇是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待他坐了,便替他斟了盏茶,温声道:“这几日委屈了你,待风声过去,我便命人送你去庄子上,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方容季眼圈儿都红了,张了半天口,才说出一声:“多谢先生。”

  “此皆我当做的。亦是你当得的。”道袍男子和声说道,举盏饮了一口茶,叹道:“当日我便劝你离开你家东翁,你顾念旧情,却是走得迟了些,若不然,我倒还能往上荐一荐你,如今可是不成的了。”

  方容季涩然道:“眼下能有个安身之处,学生已经很知足了。多谢先生收留。”

  道袍男子摆了摆手,显是不欲在此事上多说,很快转过话题:“贺知礼的案子,已然查到了五年前青江河道崩塌之事,再往下,就该是去年的泄题案了。这些不必我多说,你自有数。我在此处与你交个底,你家东翁,怕是熬不过今年。”

  方容季早有所料,此时闻言,亦不觉惊讶,只叹了一口气:“先生早前便提点过我,只恨我那时还觉得机会很大,没成想……”

  他颓唐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闷头喝起茶来。

  道袍男子眸光微闪,目注他片刻,笑着问:“我方才与疏影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方容季忙道:“学生都听见了。先生恕罪,学生并非有意去听的。”

  此处屋舍本就窄小,就算他躲去耳室,廊下的说话声还是能够传过去。

  听得他所言,道袍男子便笑道:“我原就是故意叫你听的。却不知,吾之所为,君何所思?”

  方容季似是没料到他会直接相询,一时间怔住了,好半晌后,方搁下茶盏,整了整衣襟。

  便是这一搁、一整,他身上的颓丧之气便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从容,气度颇为不凡。

  “既然先生考校,学生便斗胆答上一答。先生此前言辞间最重者,便是国公府诉胡秀才一案。不知学生猜得可对?”他沉声说道。

  道袍男子手捻断须,点了点头:“往下说。”

  方容季又道:“此案虽为小节,实涉大局,胡秀才并章姑娘两枚棋子,若运用得法,当为奇兵。只可惜,功亏一篑。”

  言至此处,他眉峰动了动,似是有未尽之言。

  道袍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讲。”

  方容季便道:“先生,在学生看来,怀恩侯府这步棋,用过一次便废,倒也合宜。那章姑娘原就是挟私恨报复,而仇恨这东西,太不容易控制,先生当机立断,学生拜服。”

  道袍男子没说话,神情间的赞许却很明显。

  方容季似是受到了鼓励,侃侃而谈:“胡秀才这步棋,学生却觉着,弃之稍早了些。此人到底乃一地案首,才学还是有的,万一明年会试高中,先生岂非失一良将?”

  道袍男子闻言,淡然一笑:“容季,你是不是忘记了两件事。”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举起一根手指:“其一,你家东翁的泄题案,马上就要被挖出来了。”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纵使明年会考不受前事影响,在你看来,这胡秀才会在殿试之中,有所得么?”

  一连两问,直教方容季变了脸色。

  而再一细想,他已然满身冷汗。

第271章 弃子

  “学生……太浮躁了。”方容季陡地起身,束手而立,圆脸之上泛起惭色,甚而显得有些苍白。

  这一番动作很是不小,竹椅被他的衣袍带动,“格吱”摇晃了两下,方才停稳,几上茶壶亦跟着颤了颤,溅出了几点微黄的茶汁,沿竹案缝隙滴落了下去。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唇角勾着一抹淡笑:“想清楚了?”

  “是,多谢先生提点,学生此前所言,实谓得失间只知方寸,却忘了考虑通盘局势。”方容季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抬起衣袖,拭了拭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又续道:

  “泄题案一经查实,明年会考必将格外严格,此时押注,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其次,胡秀才被国公府拉上台面,纵使他会考成绩优异,陛下亦是先入为主,绝不可能钦点此人入三鼎甲。”

  说到此处,他微抬起头,视线扫向廊外昏暗的庭院,语中有了一丝感慨:“唯有位列三鼎甲之一,胡秀才方有与国公府一战之力,而后,才能再论其他。然,国公府如今提前反将一军,令其沾上了官非。而无论官司是输是赢,胡秀才其人,已然在陛下跟前挂了名了,且,这个名,还是恶名。”

  他摇了摇头,神情比方才从容了些:“若国公府做得再狠一些,硬生生将官司拖到明年,则胡秀才能不能好生应付会考,都很难讲,说不得就会落榜。”

  “诚如君所言。”道袍男子轻轻拊掌,颔首笑道。

  方容季蓦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一时说得兴起,竟忘了此境非彼景,他早已不是高官府中门客、出入皆是豪英,如今不过是惶惶然丧家犬一只,若非眼前之人收留,他的余生,很可能要在极北的苦寒之地度过。

  且这还是最好的情形。

  依照常理,他是活不到进诏狱的那天的,他的东主不会允许。

  “先生恕罪,学生一时忘形了。”方容季谦恭地弯下了腰。

  道袍男子衣袖一拂,朗声道:“无妨的。我还怕你闷出病来,今见你仍如往常,我也自放了心。”

  方容季涩然笑道:“学生无用,教先生费心了。”

  道袍男子笑容温和,招手命他坐了,一面执壶续茶,一面闲闲而语:“诚王已然启程,不日便将抵京。依你看来,接下来这一步,该如何走?”

  见他竟似是在讨教,方容季大是受宠若惊,不安地在座中挪动了几下,方轻声道:“先生既问了,学生便须直言。学生以为,此乃天赐良机。”

  “何以见得?”道袍男子目注于他,眸光中隐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方容季正低头沉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很快便道:“殿下多年筹谋,却苦于人在封地,如今却是陛下召其进京为太后贺寿,殿下此行合情合理,首先脚跟便是稳的。

  其次,陛下所倚重之两卫,此时尚且羽翼未丰,若由得其一家独大,则陛下乾纲独断之日亦不远矣,届时,诚王独力难支,我等亦将陷入被动的局面,是以学生才会说,这时机刚刚好。”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嘴角向下拉了拉,表情有些凄然:

  “最后,贺知礼案发,东主获罪,局面于我等大为不利,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很可能乱了全局。恰好此时诚王进京,正所谓一叶障目。有他在前,我等则可避开锋芒,得来余裕收拾残局,谋定而后动。”

  “果然是容季,此言深得我心。”他话音方落,道袍男子便立时笑着说道,看向方容季的视线更是充满了嘉许。

  被他这样夸赞,方容季直是信心大增,一时兴起,将竹椅向前拉了拉,竹几为盘、壶盏为子,详论起当前局势来,直说得口沫横飞。

  那道袍男子捻须听着,偶尔插一句嘴,更多时候,却是但笑不语,由得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大半壶茶皆已进了方容季的肚子,而他移动茶盏的手、以及他口若悬河般的讲述,亦渐渐地缓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被困倦包裹的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酸软的两臂,亦不足以支撑他捧起哪怕一只茶盏。

  透过模糊的视线,那个端坐着的身影变得虚无而空,如同一大片难以名状的阴影。

  这一刻,方容季的脑海中只剩有一片混沌,方才那犹如神助般的思绪与辨才,此际尽皆化作浓雾。

  他张了张口,涎水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如同热锅中即将化开的油脂,想要说清一个字,都变得无比艰难。

  “先……先……”他的眼珠死鱼般地向上翻着,一字未了,“咣当”一声,歪倒在了几上。

  几乎便在脑袋沾上竹几的一瞬,他口中便发出了粗浊的鼾声。

  竟是睡着了。

  道袍男子淡然垂眸,打量着伏案酣睡的方容季。

  这一刻,他的神情与方才没有分毫区别,便连唇角弯起的弧度,亦不曾偏离半分。

  他探手取过茶壶,启盖视之。

  壶中自有乾坤,以机括隔作两重,第一重的药茶已然涓滴不剩,底座那一重的清茶,也只够斟上半盏。

  “九影。”他唤了一声,阖上壶盖。

  绵密的雨丝中,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轻烟般的人影,中等身量、体态窈窕,现身后,便向上躬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