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前番来时,她还是哕鸾宫的顾典事,虽说也有几分脸面,终究是个听人使的奴婢,低到了尘埃里去。
而今重访旧地,她却成了国公府即将认下的闺女,当初拿一块金子打发她的常氏,则成了她未来的嫂子,而她很快就将住进大院子,有湖看、有花赏。
这不是在做梦吧?
红药游目四顾。
脚下是一格一格方正的青砖,身边是香鬓飘拂、亲昵笑语的丽人,身后还随行着一位翩翩美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没做梦。
她离开皇城了。
再也不用回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这“离开”的真切。
哪怕方才在骡车上经由徐玠提醒时,她那短暂而又激烈的欢喜,亦远不及此刻一步、一步踏过砖地,走向那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垂花门的感触来得深刻。
那不是行经,而是她的归途。
她……回家了?!
红药缓缓垂眸。
月白布裙下,是一递一换交替前行的双足。
这一刻,她顾红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这个家,是徐玠替她找到的。
以前世所知,以百般筹谋,他为她找了一个家。
一刹时,红药的心中五味杂陈,欢喜、紧张、担忧……凡此种种。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唯知晓,有他陪伴,此心即安。
东风忽疾,掠过满庭枯瘦的花树,掠过这欢喜说笑的一行人,那墙角无人处,已有春草细细,探出嫩叶……
…………………………
黄朴站在青龙桥边,看着桥下一丛初生的春草,神情怔忡。
春寒料峭,水波犹自森森,几块碎冰杂在其中,一路浮沉,终究随水东去。
“黄大人,我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通政司左参议傅伯谦撩袍踏上桥面,拱手笑着行礼。
黄朴回过头,展了展衣袖,平凡的眉眼,却自有着一种温润,举手还礼:“傅大人客气。我也没等多久,倒是劳傅大人跑了一趟,您辛苦才是。”
傅伯谦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口压着赤红的火漆,显是公文。
他将公文奉上,笑容堆了满脸,直视着着黄朴的双眼,眸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尖刻:“黄大人亲身而来,我又岂能偷懒?”
黄朴接过公函,仿若没瞧见对方神情间的讥诮,笑容清和而淡:“是我催得急了,傅大人不见怪吧?”
“不怪,不怪,咱们为官者,自当公事为重嘛。”傅伯谦哈哈笑着,虽则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内容,笑声也空洞至极。
然那到底还是笑。
便如官样文章,你又能说它不是文章?
黄朴仍旧是那副淡和模样,与他客套了两句,又婉拒了对方午饭的邀约,方提溜着打了补丁的布包,缓步下了桥。
眼瞧着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转过长街拐角,傅伯谦方才呼出一口浊气,抖了抖袍袖,负起两手,返身往回走。
通政司离着青龙桥颇远,他先自西长安街行过,再转南沿着衙门林立的正阳大街穿行,经定安门正门复又转北,这才抵达通政司。
饶是初春天寒,他还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看门小吏打老远便瞧见了他,忙飞跑着迎了出来,殷勤笑问:“大人这是去了哪里?累着了吧?”
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里头正急等着呢,大人快去罢。”
傅伯谦谢了他一声,一面往袖笼里掖擦汗的布巾,一面皱起了眉:“再催也无用。那边来了尊大神,我推不得的,那公函只能我亲自送。”
小吏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陪笑道:“方才小的见您走得急,就没敢问,早知道是送公函,小的就该抢着跑这个腿儿才是。”
傅伯谦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黄大人当面,你当真愿意跑这个腿?”
一听他说及来人,那小吏顿时瞪大了俩眼,咋嘴咋舌地道:“哎哟喂我的天爷爷,今儿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黄青天’、‘清贫御史’黄大人么?他来干嘛?”
“公事。”傅伯谦简短地道,眉眼间没有一丝波动。
只那小吏在他跟前当了好几年的差了,一望便知,对方实则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既言公事,又是来的都察院有名的那位青天大人,只怕这公事也并不那么美妙,傅伯谦多半心里正窝火儿呢。
“大人慢走。”小吏识趣地停了步,躬身送行。
这一位显然心情欠佳,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傅伯谦面无表情地走了。
那小吏虚眼瞧着,总觉得,那道平素总是显得富态且端正的背影,此时透出了一股子惶急。
第293章 黄昏
两个时辰后,当黄朴从都察院下衙出来时,面上带着和蔼亲切的笑。
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在下衙之后,在面对芸芸众生之时,他面上的笑永远温润平和,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在办公事时,他却是刚正不阿,谁的面子也不卖的。
品行端正、诚实朴素、于公则一丝不苟,于私则温文而雅,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黄青天”黄大人基本占全了。
正人君子。
一个好人。
这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
无论那人是恨他、妒他还是敬他,这个评价,始终未变。
此刻,正人君子兼好人黄朴,正微笑地行过了长街,沿途偶遇的一应官员、吏目或衙役,无分贵贱,皆会得他一声温言问好。
而后,在对方或感激的、或崇敬、或不以为然的甚或是怨恨的注视下,他缓拂袍袖,款步而去。
回到柳叶渡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浓重的暮色笼罩着小院,廊柱上新油的青碧漆色,似是更深了。
黄朴没急着进屋,而是立在廊下,手抚廊柱,管自出神。
小厮尘清挑着两盏白纱灯笼走来,见此情形,立时委屈地皱起眉,大声嚷嚷道:
“老爷,奴才昨儿才叫了个木匠上门修补门户,一转脸您就把人赶走了,奴才后来听姜伯说,您又把钱都买了书。”
抱怨完了,又鼓着嘴嘟囔:“姜伯还说,您还卖了幅字去接济那家子孤儿寡母呢,有这些银钱,却还不叫修院门。”
一番话没大没小,偏黄朴竟似被他说得有些惭愧,掩饰地清嗽了一声,道:“我也没乱花银钱,家里还有米呢,够吃到月底了。”
一听这话,尘清的小脸登时一黑,身子都垮下去几分:“老爷,咱们家的大门都快散架了,这可是脸面哪,有米没米倒在其次。”
简直语重心长。
黄朴于是越发显出几分愧色来,语声也低了下去:“无妨的,等我歇两日再写几幅字,多卖些钱来,再把这大门补好便是。”
“老爷说话算话?”尘清一脸地怀疑。
黄朴负手望向远处,笃定颔首:“自然。我何曾哄骗于你?”
尘清叹了一声,高举手中竹篙,将白纱灯笼挂去了檐角:“老爷许是忘了,您去年开春儿就说过,马上修门户、马上修门户。这都马上到今年了,这马都还没上呢。”
说话间,他还不忘摇头长叹,就差安部胡须捋一捋了,絮叨得跟个小老头也似。
黄朴再度咳嗽了一声,故作茫然地反问:“我说过这话么?咦,我怎么不记得了?”
尘清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自家主子视线里带着种阅尽人世的沧桑:
“老爷啊老爷,家里真是太破了,当真不好见人哪,您衙门的同僚来了,也要笑话儿尘清这个奴才偷懒,求老爷赏奴才两分体面罢。”
这话绝非一个下人该说的,然奇怪的是,黄朴不仅未恼,且还像当真听进去了。
“呃,好,我知道了。明天,就明天,你就把那木匠叫来修院门儿,好不好?”他的语气宽纵得不像在跟下人说话,甚而还有些小心翼翼。
尘清老气横秋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道:“奴才就再信老爷一遭。”
黄朴似是松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来,冲他招了招手。
尘清塌着肩膀走过去,尚未说话,眼前忽地现出一只修长的手,那布满笔茧的手掌难开,托着一只油纸包,焦甜的香气直扑鼻端。
“喏,拿去罢。”黄朴微弯了腰,温声向他说道。
尘清“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都亮了,抬头看着他:“老爷,这烤红薯是给奴才买的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爱吃甜的。”黄朴将纸包塞进他手中,又轻轻向他的小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下子不恼了罢?”
尘清咽着口水盯住纸包,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只迭声道:“谢老爷,谢老爷。”
“罢了,快去吧,别叫姜伯瞧见。到时候我可也救不得你。”黄朴笑道。
尘清最怕姜伯啰嗦,闻言立马揣起纸包,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目着注他消失的方向,黄朴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拢着衣袖,缓步转上短径,昏黄的光线糅着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出来罢。”他提声说道,平凡的脸上,一双眸子映着烛火,清亮有若晨星。
“刷啦”,风动修竹,竹影下恍然现出一道人影,虚烟也似,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属下九影见过主子。”那身影单膝点地。
漆黑的斗笠将他的面目隐去,唯能听出那声音很年轻。
“近前说话。”黄朴缓步行至廊下,坐在铺了棉垫的竹椅上,就着灯笼投下的微光,向粗瓷青盏里倒了些茶。
滚烫的茶汁,白烟蒸腾,冰凉的瓷盏渐渐有了温度。
他双手捧盏,感受着掌中的暖意,举首望天。
暮色越发深浓,檐角勾着一弯弦月,月华淡薄,陈旧的青砖墙上,涂了一层浅白。
“主子,皇城出来的人手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只有几个还没定,请主子示下。”九影立在烛火的边缘,躬身禀道。
上一篇:绑定才女系统后我躺赢了
下一篇:皇后如此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