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黄朴望向那轮残月,仿似瞧得痴了,并不曾说话。
九影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石像般伫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朴才像是回过了神,疲倦地抬手抚着眉心:“这几个都是什么人?”
“万寿云、刘福春、何得水……”他一连报出七、八个人名,又道:
“那万寿云武功不弱,属下本想将她带去庄上,后来却听她交代,从去年冬天起,仁寿、哕鸾并喈凤三宫,便一直处在两卫的监视之下,那边让她见机行事,她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言至此,他压低了语声,身形也随之躬下:“那边原本的打算是,让她想法子混进哕鸾宫,最好能混进仁寿宫,寻机出手,然后……给李氏办个丧事。”
他语中所言的李氏,自然便是指李太后了,而此言中所包含的意味,堪称大逆不道。
第294章 除去
“异想天开。”黄朴摇了摇头,眉眼平静,似是连“不屑”这样的表情,都吝于展现。
九影沉默地站着,并未搭话。
黄朴亦未去看他,只抬头望向那一勾淡月,语声悠长:“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法子把李氏弄死,届时举国皆哀,他就能趁着奔丧之机回京了,真是……”
他的手又抬了起来,按向眉心处,倦意浓得似是化不开:
“目今却是人家占了先手。他人已在京城,身处下风,又被我们威慑住了,这才一副老实样。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把宫里这些人拱手交给咱们处置?”
九影仍旧不出声,如一根虚幻而又僵直的石柱。
黄朴实则也并非问他的意思,不过是厘清思路罢了,停了数息,道:“你接着说,两卫守着仁寿三宫,又待如何?”
九影这才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叉手道:“回主子,属下事后想了想,总觉此事蹊跷。两卫分明人手吃紧,却将仁寿三宫护得严密,这很不正常,属下便斗胆将万寿云剔除了出来。”
言至此节,他停顿了一息,又续道:“余下那几人与她情形相仿,都是突然便被什么人或事妨碍,以致动弹不得的,属下也把他们都单列了出来。”
“依你所见,他们这是被人发现了?”黄朴换了个坐姿,扶案的手摩挲着粗瓷茶盏,似在描绘其上纹路。
九影肃声禀道:
“是,主子。属下虽然人在羽林军,进不了皇城,但多少也能听到些消息。据属下所知,两卫最近又从辽北募了一批青壮,眼下正在某隐秘之地操练,属下据此推断,两卫人手相当吃紧。
此外,徐家才出生的三个男丁并有孕在身的周氏,才是需两卫全力护卫之处,最多再加上个柳神医。而仁寿三宫,依属下浅见,委实并不紧要。可他们却偏将其纳入视线,可见万寿云或是别的什么人,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本朝皇室姓徐,而其所谓三个刚出生的男丁,则是指才出生的三位小皇子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屈指在竹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旋即作出决定:“既如此,除去便是。”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应道。
黄朴施施然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将之置于竹案,单手扶案,缓声问道:“我叫你安排的人,你可都安排下去了?”
九影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又反应了过来,躬身道:“回主子,向采青已经被朱家买去了。”
“甚好。”黄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步我缓谋良久,终是派上了用场。你告诉她,尽心服侍朱老太太,很快她就会去东平郡王府的。”
“是,主子。”九影垂首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又道:
“另外,属下今日收到消息,定国公府下月初五要办认亲宴,殷巧慧和另一个叫做顾红药的宫女,都会被认作义女。帖子已经散下去了,邀的多为亲朋并几位交好的勋贵,余者一概未请。”
黄朴眉峰动了动,目中有了一丝异色:“一下子认两个女儿么?”
“是,主子。”九影说道,又进一步解释:“属下已然查明,这顾红药乃哕鸾宫八品典事,原先很得三公主宠信,去年国公夫人作寿那一日,这顾红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殷巧慧的命。
其后,国公夫人进宫谢恩,曾与顾红药有过一次长谈,万寿云说这是她亲眼所见。再后来,顾红药出宫当日,被一乘骡车接走,直接去了国公府。”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
灯笼投下惨淡的白光,在他目中化作两点幽焰:“一个险死、一个救命,定国公府么……却也有趣。”
他扶案的手微微蜷握了一下,很快便又松开,骨节突出的手指舒展着,轮番敲击竹案。
“笃、笃、笃”,击节如鼓点,与轻细的竹风应和,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数息后,他方才缓缓开了口:“殷秀才、章家那位姑娘,二者择其一。”
忽一转眸,目中晃动的幽焰,陡然灼向九影:“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九影身形不动,沉声道:“属下愚钝,不明白主子要问什么。”
这不是回答的回答,显然不能令黄朴满意,只他也未曾再追问,而是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又觉出了疲惫来。
“主子若是乏了,属下明日再来。”九影很有眼色,立时说道。
黄朴松开额角,摆了摆手,被烛光照得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笑:“殷秀才这等人,便有了前程,亦不过禄蠹而已,浪费国家米粮,不如早早除去。”
话音落地,九影却罕见地不曾应是。
那一刻,他石像般的身影微微晃动了着,似在犹疑。
黄朴扫他一眼,却也不急,悠悠然地端起茶盏,再饮了一口茶。
暖茶入腹,他的语声中,似亦带上了几分温度:“有话你便说,你我之间,用不着那样谨慎。”
九影晃动的身形一滞,旋即不再犹豫,叉手说道:“禀主子,殷秀才身边一直有暗卫盯着,不易下手。”
似是怕对方不虞,他又飞快补充:“那暗卫绝非国公府的侍卫,属下亦不知其来历,只知这几人身手极好,属下数度派人暗查,都没瞒得过他们,还折损了几名手下。”
“哦?”黄朴玩味地看着他,被阴影覆盖的眼睛,仿若弥漫着沉暗的雾气:“有这般厉害么?连你也应付不了?”
“一命或可换一命。”九影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天气。
黄朴微有些动容,抬起头直视着他。
烛火再度拢上他的脸,他的目中有着一丝难掩的讶然:“竟致如此么?”
“属下不敢期瞒主子。”九影恭声语道。
黄朴点了点头,垂眸盯着掌中茶盏,片刻后,将之搁下,起身在廊下踱起步来。
九影一动不动,兀自立于烛光边缘。
明与暗两种颜色,将他的身形分作两半,如黑白两色雕成的泥塑,却又有着泥塑所没有的飘忽。
第295章 无人
“既然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了。”良久后,黄朴的语声和着夜风拂来,冰冷透骨。
“属下遵命。”九影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似是方才黄朴那一念所系的,非关其生死,而是无与之不相干的事。
看着他不动如山的身影,黄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凝视他数息,温声道:“你们是我多年精心培育起来的,如无必要,无须涉险。”
言至此,语气中倏然变得端重:“好钢当用于锋刃,你们九个皆是我的臂膀,我,珍而重之。”
他笑了一下。
温情、关切、珍视,仿若廊下那交杂着虚幻与凝实的影子,乃是他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人。
哪怕他们不过是他养的狗。
然而,狗亦是需要安抚的。残羹冷炙、泥舍草窝之余,偶尔也要施舍几根肉骨头,这样才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进而以命相报。
黄朴勾着唇,面上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暖。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九影的声音仍旧无甚起伏,一如方才他说“一命换一命”时的平静。
黄朴目注于他,片刻后,拊掌而叹:“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九影,真豪杰也!”
这一次,九影并未接语,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腰。
黄朴温润一笑:“莫要如此,起来说话。”
九影依言起身,黄朴又踱了会儿步,方道:“定国公府认亲宴,倒是个好机会,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章家姑娘现个身。”
他负手望向廊外青竹,高挑的身影亦如竹,笔直而修挺:“你当谨记,此事不可突兀,循序渐进方为上策。便如写文章,先立,而后再破。”
停了一息,忽尔叹了口气:“身死他府,也算客死罢,可怜,可怜。”
他清和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将手在身前挥了挥,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及别事:“郭先生可有信来?”
“有,一共两封。”九影上前几步,不知何时,手里便多出了两个黄竹筒,呈了上去。
黄朴接过竹筒,挑开带着印记的封蜡,自其中抽出纸条,方欲去读,忽似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额角:“这一忙我却是忘了,我叫你替我买的眼镜,可买到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灯笼,苦笑道:“此处太暗了些,我如今眼睛益发不好,瞧不大清楚字迹。”
九影依然是那副石头般的样子,无甚情绪地说了句“属下该死”,手中便又突然多出一只黑布卷儿。
他将此物递了过去,平平语道:“回主子,属下请人逐个试过了,这一副应是正好。”
看得出,他对黄朴的起居近况十分了解,一应行止自然而然。
黄朴温笑着谢了他,接过眼镜戴上,眼前一切果然变得清晰了些,他方展信读了起来。
两张字条儿都很短,很快便读完了。
将字条信手塞入袖笼,他长叹了一声,仰首望向天边的那一弯眉月,喃喃地道:“早知有今日,当初这一步棋就不该走,而今,悔之已晚……”
九影默然不语。
怅怅地收回视线,黄朴转首望向他,然那眸光却是空的,似是穿过他的身体,望去了别处。
“初影最近如何?伤势好些了么?”他忽地问了一声。
九影叉手回道:“大家兄一直盯着青云巷,没回过庄子。属下前番见他,还是在半个月前,他的伤已经全好了。属下替他谢主子赏的好药。”
“这是我当做的。”黄朴温厚地笑了笑,又道:
“那就还是交代给你吧。你回去就给郭先生去封信,告诉他,那批军械还没好,让他再等等,何时有消息,我再与他联络。近期……就不要再与我们通消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东州四杰已去其二,余下两家如惊弓之鸟,此时不好过于逼迫,当以怀柔为上。毕竟,他们也算为国捐躯。”
语罢,转首四顾。
除了沉默如石的九影,并无人与他唱和。
那个曾经与他对坐相谈的人,已然在他的命令下,埋尸于荒野,永远地消失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挥了挥手,语声低微:“再,告诉郭先生,我南山党(啊)人中兴之志,至死不悔,让他放心。”
“是,主子。”九影应道。
黄朴望他数息,再叹一声,提步踏过短廊,转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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