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前世今生,一模一样。
“是啊,于姑姑怕我一个人弄不过来,叫我寻姐姐同去。”芳草此时又道。
红药点了点头,笑着起身道:“既有差事,咱们快去便是,迟了别碰不见人。”
芳草“嗯”了一声,亦自起身往外走。
行至门边时,红药忽又停步,转去案旁,向那茶碗里倒上新茶,置于窗台前凉着,叮嘱芳葵:“你也别只顾着忙,累了就喝口茶,我替你晾着了。”
芳葵立时笑开了花,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知道啦,多谢红药姐姐。”又瞪了芳草一眼,将头一扭:“哼,偏不理你。”
芳草原本怜她身世,不免让着她些儿,今见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似连亲娘也忘了,不由也恼了,点漆般的眸子里迸出几点火星来,恨恨道:“平素是我看错了你,原来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
话音未落,拉着红药便往外走。
红药一时不防,竟被她拉了个趔趄,再见她似是动了真气,便劝她:“怎么又恼上了?昨儿还那样要好来着,芳葵还与我说要和你拜了干姐妹呢。”
“谁要和她拜把子了。”红药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芳草更怒,声量都拔高了几分:“以后再有好吃的,我一个人吃,再不给那狼心狗肺的人吃了。”
因她两个尚未出院门,这话芳葵自是听见了,她立时跳将起来,抓着墨笔疾奔至阶前,扬声问:“芳草你有好吃的么?在哪儿呢?能不能给我分点儿?”
说着已是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样。
红药见了,直是忍俊不禁。
到底是小孩子家,一点儿吃的就能欢喜起来。
而随后,她却又有些心酸。
芳葵对吃的如此着紧,或许,便是因了她娘亲留下的那句话罢。而这又何尝是忘记?分明是记得太深,遂成执念。
芳草却不及红药想得这样远,只觉芳葵可气复可笑,回头怒道:“有了吃的你就好了,若是没吃的,你便又谁也不认得了,真真白眼儿狼!”
她越说越恼,故意自袖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来,冲芳葵晃了晃:“好吃的我多的是,就不给你吃!”
一见那油纸包,芳葵马上用抽了抽鼻子,旋即眼睛一亮。
那纸包里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分明便是前些时候才尝过的桃花饼。
那可是贵人们吃的精致点心,平素她们是根本吃不到的。
芳葵一下子弯起眼睛,脸上的笑简直能摘下来当花戴:“干姐姐、好姐姐,妹妹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求芳草姐姐赏口好吃的,姐姐怎么说,妹妹怎么听。”
竟是立马便改口唤起干姐姐来。
红药又是怜,又是笑,芳草也气笑了,欲待再骂几句,心下到底一软。
她也是打小没了娘,与芳葵同病相怜,若不然,两个人也不会这般要好。
停下脚步,芳草将油纸包重又拢回袖中,眼见得芳葵两个眼睛一直随着她手打转,越觉对方堪怜,故意板脸道:“既是你知错,我也不怪你。只这点心我先收着,何时你这乱发脾气的毛病改了,何时我再予了你。”
“那……好罢。”芳葵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讨好地冲她笑:“干姐姐且去办差,等回来了,妹妹再讨来吃。”
心心念念,仍旧是点心。
芳草背着手,老气横秋地“唔”了一声,拉着红药便出了门。
红药便在心里叹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皆是可怜人。
前世此时,她是很不耐烦这两个小的,只觉她们吵得让人头疼,如今却是觉着,两个小丫头拌嘴,也颇有趣。
红药面上不禁露出了老太太般慈祥的笑容。
芳草恰瞥眼瞧见了,不由失笑:“姐姐这一笑,与那老嬷嬷竟是一样一样的呢。”
红药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便将那前世的作派拿出来,将个老太太的行止做得十足,芳草直看得呆了,回过神后便一个劲儿夸她“学得像”,还闹着要学。
见她终是开怀,红药亦自欢喜,二人说说笑笑地行了一段长路,纵阳光灼人、天气燠热,却犹自不觉,直到前方朝阳门在望,她们方才噤声。
过了朝阳门,便是东、西六宫的地界,自不可高声喧哗。
在宫门处验过腰牌,二人便直奔启祥宫。
启祥宫乃东六宫之一,芳草在路上告诉红药,如今那宫里住着四位嫔妃,分别是充嫔、定嫔并赵、徐两位昭仪,而这其中,又以充嫔为最尊。
红药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言。
她尚还记得充嫔其人。
据说,当年初入宫时,充嫔便因容貌妍媚、性情柔婉,很得建昭帝的宠爱。
红药前世时曾听过一个传闻,道是充嫔最初是很有希望与德、宁二妃同晋妃位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便在那次晋位前不久,一场突然其来的风寒,将她击倒。充嫔缠绵病榻足足两个多月,方才作养得好了些。
而那时,那一批嫔妃早就晋了位,她却是没赶上趟。
建昭帝对她倒是颇为怜惜,仍想着过后再将她扶上妃位,只太后娘娘却觉着,充嫔的身子太过娇弱,往后在子息上头,只怕也不会好。
自然,晋位与否,始终是以陛下之意为尊的,若建昭帝执意要晋其为妃,太后娘娘亦无由相阻。
不过,建昭帝自来事母至孝,见太后不喜充嫔,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充嫔就此止步于嫔位,且因有太后娘娘考语在先,便再也没了更进一步之机,直到最后,也仍旧是个嫔。
这委实并非坏事,至少,红药是这般认为的。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前世红药离开皇城时,充嫔仍旧好好地活着。虽然那皇觉寺岁月清苦,却也是衣食无忧,更兼那寺庙就在京城郊外,依山傍水、有花有树,在红药看来,于彼处聊渡余生,算是极好的了。
再往细处想,建昭帝诸嫔妃中,得以善终者,寥寥无几,充嫔,何其幸运?
第044章 团扇
心下转着念头,红药随在芳草身后,自东五长街夹角的细巷穿过,行至尽处,便是东二长街,沿街再行上百余步,便是启祥宫。
立在东二长街的街尾,红药抬头望去,但见远处的启祥宫门扉紧闭,墙头琉璃瓦铺金碎玉,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泽。
在启祥宫左近,另还有几所形制相同的殿宇,同样是二进的院子,同样宫门深闭,俱皆依长街而立。
当此际,行柳垂烟,不见行人,唯满地白晃晃的阳光,竟连一声蝉鸣亦无,安静得仿若无人居住。
“就是这里了。”芳草在前引路,将红药领至启祥宫门前,两个人立在树影下,先自整衣理鬓,收拾齐整了,她才上前拍门。
“啪、啪”,数声寂寥,在这长街之上激起回音,错耳听来,便如寒夜谯鼓,有一种难言地涩然。
红药怅怅举眸,望向前方,眼前似又现出当年宫苑冷寂、满目萧索的情形来。
“谁啊?”角门应声而启,一个矮胖的小太监闪身而出,见来人是芳草,当先便笑出了满脸的花:“我说这是谁呢,原来是小草儿,你来作甚?”
他的语气甚是亲热,显是与芳草熟识。
芳草亦朝他笑,行止间仍旧恪守礼仪,恭声道:“小许公公有礼了。劳您驾向徐昭仪报一声,就说是于司设使了我们来取东西的。”
“好说,好说,徐昭仪正在呢,咱家这就去报。”那许姓小监笑眯眯地道,似是对芳草的态度很是满意,很快便又缩回门内,旋即一阵脚步声杂沓,想是往里通传去了。
门前重又变得寂静,偶有风来,满街皆是树叶飒飒之声,闭目听去,倒像是正临水而立。
“红药姐姐,等一时进去了,旁的皆可,只切莫高声,充嫔娘娘身子不大好,最怕外头吵吵了。”芳草悄声提醒了红药一句。
红药忙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提点。”
自当年那一病之后,充嫔的身子便始终不大好,红药亦是知晓的。
芳草笑着摆摆手,不再说话,红药亦敛容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夏风轻缓,自二人身边拂过,高高的宫墙内斜出几茎花枝,风过处,花叶交错,携了浅浅细细的香。
红药恍惚了一下。
许多年前,她亦是此间居客。
在湘妃还是湘妃的时候,她们便住在启祥宫。
而此际,故人远在宫外,尚不曾与红药谋面,可红药此刻忆及,却犹若当年。
那委实是一种极玄妙的感觉,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中似有天定。
蓦地,耳畔传来一阵足音,拉回了红药的思绪。
“郑姑姑出来了。”芳草引颈向前张了张,轻声说道。
红药也自门缝中瞧见,有二人正沿抄手游廊行来,一个是方才的许姓小监,另一个,则是徐昭仪身边的掌事宫女——郑喜枝。
老熟人了。
红药唇角动了动,欲要撇嘴,到底还是忍住了。
前世时,她可没少与这位郑姑姑打交道,次次皆落下风。
说来,这郑喜枝亦委实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主儿,运道更是好得出奇,红药被放出宫时,郑喜枝已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颇得那位新皇后的赏识。
便在红药思忖间,郑喜枝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笑着向芳草打招呼:“哟,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我还当小许子诳我来着,却原来真是你,不枉我出来瞧上一眼。”
芳草亦是满脸的笑,屈膝道:“郑姑姑好。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二人皆是客气到了十分,然说话声却压得极低,显是因了充嫔之故。
一时寒暄已毕,郑喜枝瞥眼瞧见红药,便又弯了眼睛笑:“你们于姑姑好利的眼,挑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水灵,这一个虽面生,我瞧着倒有两分面善,可见咱们有缘。”
一番话亲热得体,便是讨好,亦自妥贴。
尚寝局也算天子近侍,故诸嫔妃皆高看一眼,连带着底下的人也十分恭维。
将二人引进门后,郑喜枝便不再言声,一行人安静地穿廊绕柱,去了徐昭仪所住的偏殿。
徐昭仪早便端坐着相候了,见了她们,又是一番客套,不必细说。
待行礼毕,红药不着痕迹地扫眼望去,却见徐昭仪身形丰腴、面如满月,笑的时候,颊边梨涡隐现,倒是一脸的福相。
一眼看罢,红药复又敛眸,脑中将前世所知过了一遍。
徐昭仪的结局,她已然记不太清了,只知她与充嫔一样,始终不曾了晋位份,直到建昭帝驾崩时,仍旧只是个昭仪。
再往后,红药便没见过她,也不知她是进了冷宫,还是去了皇觉寺,抑或,成了乱军刀下的亡魂。
红药低垂的眸子深处,划过了一丝极浅的戚色。
谁又能想到,这玉楼金阙地、繁华锦绣乡,竟遭过两度血洗?一次是诚王登基,是为元光帝;另一次则是元帝之子——五皇子践祚,是为鸿嘉帝。
就没有一遭儿是消停的。
“郑掌事,去将东西拿出来罢,别教两个小丫头傻站着了。”徐昭仪甜柔的语声传来,红药亦自回神。
郑喜枝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四角包金牡丹锦匣出来,呈至芳草眼前,启盖请她观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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